徒弟们则说,老鄂技术好,我们不及他,并不代表他比我们的品质高。
其实徒弟们另有盘算。
即使是刽子手,也总以为杀人是有损阴德的,所以还是尽量少杀为妙。而且,砍够了九十九颗脑袋就得退休,就没有了底薪的保障,所以最好能一辈子刚好砍够九十九颗脑袋;越砍得好,就越出名,越出名就越砍的多,就像老鄂,三十五六岁就要面临退休,还没退休工资,晚景堪忧。
刽子手的身份一旦公开,再想谋份差事是极难的,谁愿意雇佣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狂魔呢?说不准哪天不开心了,随手一个动作就把老板开了瓢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有老板愿意雇他,同事们哪个愿意和他相处呢?恐怕看着他连饭都吃不下去。
那么做份小买卖吧,可是有人光顾吗?谁知道他卖的包子是不是用人肉做馅儿的?谁知道他卖的鲜红的布匹是不是用人血染出来的?谁知道他卖的妇女头上的小玩意儿是不是用人骨头雕琢的?肯定也是不行的。
所以说,刽子手是终身的职业。
既有数量限制,又要做到终身,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活。
即使老鄂杀的人多,但未必挣得就多。他们的坏名声在外,人府不愿意用,家属更恐惧,一般只有在同时要处决几个死囚时才肯让他们出手,但杀一个顶老鄂杀十个。坏名声提高了他们的单价,钱给得不到位,让你求生不得欲死不能——刽子手的拳威是没人敢挑战的。
若说老鄂把杀人当成了艺术,他们则把杀人当成了哲学
05
今天要斩首的这位少女,老鄂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只知道她刚满十六岁。
十六岁那年,老鄂刚拜入师门,学习杀人的技术;学了整整十年,他二十六岁,正式入职,开始杀人;杀了又整整十年,就在今天,他即将凑够九十九颗人头,然后光荣退休,或可说黯然离职——她成了他职业的终结者。
所以他想杀得完美,她也想死得完美。
就在昨天,她的父亲来找过他,给他放下一个钱袋——拿钱袋的人往往都是穷人,就像现在拿钱包的人往往是穷人一样,有钱人都是刷卡、支付宝、微信等各种无现金支付——钱袋里的钱并不多,他当然不会计较,但也不会拒绝。
他恳求老鄂杀他女儿时要手下留情,或者说坚决不要留情,要快、稳、准、狠,只须一刀,连骨带肉齐齐切断,最好不要把皮肉割出豁牙,那样缝合起来就不好看了,就像从前他干过的那些漂亮活儿一样,在她女儿最放松最安祥的时候猛然出手。
老鄂答应了他。
当然,这并不容易办到。
首先要力气,老鄂是没问题的;其实要技巧,想让她猝不及防,就不能提前摸她的脖子。不摸脖子就不好找准骨缝,找不准骨缝就难以切得齐整。倘若刚好切在骨缝的旁边,即使把骨头切断,但那一点点骨头就会被切的力量带出来,脱离了身体,这样就不是全尸了。关键是不太美观;还有一点是,刀要锋利。刽子手的刀是从来不磨的,不磨就不锋利。
但老鄂确信自己能做到。
少女的父亲最后千恩万谢地走了,他相信老鄂的技艺和人品,所以走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,步履轻快,仿佛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似的。
老鄂却并不轻松,他甚至产生了犹豫,这位少女该不该杀?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,是他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念头。
我们上面说过,该不该杀,不是一个刽子手想的问题。那么,换个问法,她该不该由他来杀?刽子手不是只有他一个,想杀她的人很多,毕竟死囚很稀有。
他只须买付泻药,到时请个假就能躲过,这不难。
问题是,如果他不出手的话,那么她就会死得更痛苦。
他掂掂钱袋的分量,最多算一分吧——把她交给别人,她最多只能享受一分痛快,而要承受九分痛苦。她才十六岁,还是个孩子。尽管还未谋面,他已觉出她一定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。
他走到内屋,把那把鬼头刀拿了出来。
06
老鄂曾问师傅,为什么刽子手的刀不能磨呢?
师傅说,我们的刀上附着无数冤魂,磨刀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厄运。
所以刽子手们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就是哪怕刀再钝,即使砍出缺口,也不能磨,不能修补。他们宁愿相信杀人者是刀,而不是自己。如果他们把刀磨锋利了,就相当于帮着刀去杀人,就会加深自己的罪孽,会万劫不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