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大后的阿照在某一天明白过来,李笛为什么不愿意为她化妆,见她时又为什么总是戴着手套。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温柔对待她,但她却从李笛这双从未触碰过她的双手里,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能够给予她的最大温柔。
她看着李笛藏在背后的双手,眼眶有些发红:“你总把它们藏起来,仿佛它们见不得人似的。”阿照的眼里慢慢噙了泪:“这个世界,有多少活着的人都不能得到温柔的对待,可你的双手却给予了多少死者以尊重?在这么冷酷的世界里,那么温柔的一双手,如果也能握住活着的人,抚慰他们的疲惫,那该有多好?”
这冷暖世间的无奈与无常,何止死亡。冷漠与温情,痛苦与甜蜜,泪水与笑容,一幕幕每日交织上演。生不是只有挣扎,死也不尽然全是解脱。人终其一生、无论生死,寻求的不过一个安慰。李笛只知道,阿照是自己人生中的幸运,却并不知道自己也给了阿照多大的安慰。他不知道,阿照多需要这样一双手。她需要被这样一双手温柔地握住,需要被这样的一双手真正地尊重和爱护。生活本就那么平凡,只要有过这么一双手,就能好好生活下去。可李笛却以这双手为耻,拒绝触碰阿照,拒绝自己的幸福。“你不是只能负责别人的死亡啊!”阿照为李笛感到心酸而气愤。
她走了。又走了。“下次,下次让我握一下你的手,好吗?”临走前她说。她还说,下次回来帮你按背,化好妆来,让你看看。
她如约而至,被送进了88号冷藏柜,很吉利的一个数字。听说因为被醉酒的客户施暴强奸,她拼死反抗。那个人说:你穿得那么暴露不就是为了给人干吗!一双手粗暴地掐住了她的脖子,掐着掐着就没声了。都是听说的。
穿上一次性隔离衣,戴上口罩和手套,李笛走过一间间摆放着花圈的小厅,走过存放着棺材的仓库,走过停放遗体的冷藏间,打开88号的柜门,将遗体移上一架铁推车,最后来到隔壁的化妆室。他解开包裹遗体的蓝布,然后阿照就躺在了他的面前。她的遗体应亲属要求送回来出殡和火化,所以害怕老去的她此刻身上比一般的遗体多了一些防腐剂,特别在容易腐烂的腹部。李笛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紫发黑的血痕,有点像想保平安的人颈上的绳儿,只是颜色不一样。他想起她离开时说,要戴着钻石链子、光鲜亮丽地回来。
化妆间空荡而幽暗,一座空调使劲地吹着冷风。李笛身旁摆放着镊子、梳子、药水、油彩、海绵块、专用粉底、口红和各型号的粉刷。随后李笛便开始帮阿照化妆。他先用棉花蘸药水清洁了阿照的面部,然后粉刷打底,涂上腮红,再用镊子轻夹她的嘴唇,仔细地将她微微张开的口合拢,最后用棉签棒一一擦拭她的指甲。另一位女入殓师作为副手帮忙给88号进行全身按背,让她身体松软,然后为她更换衣物。屋内静悄悄的,两人像做精细的手术那样全神贯注。外头下着大雨,不时雷鸣滚过,而整个过程却安静而细致。
这是李笛的手第一次触碰到阿照。他从来都小心翼翼不敢触碰,怕给她带来晦气,可是为什么呢。可是为什么呢?化好妆的阿照面色红润,恢复了青春靓丽,安静地躺着。李笛盯着面前的这张脸,突然想起阿照说的话“比它们去的地方近一点。”可是为什么呢。可是为什么呢?把阿照推入告别厅前,李笛按捺住身体的颤抖,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。
人直到死亡,还是摆脱不了一股仪式感。哪怕成为了一具尸体,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完成一系列的程序。从冷藏柜拿出来解冻,化好妆被推进告别厅,再被推入火化炉,一点也由不得你。整个殡仪馆大院里,哀乐、哭泣、脚步、仪器运作、车辆行驶……所有庞大细微、远远近近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,热热闹闹的,一刻也不肯停歇,比哪儿都人气鼎沸、热力腾腾。最终,打破常规的生离死别,还是被稳稳地装进了统一包装的人间套路里。仿佛一包被压碎的方便面,依旧被装在体面的塑料包装袋里。
阿照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李笛按惯例去洗手,洗了足足10分钟,洗到手都红了一圈,才洗除了所有血腥味,只留下洗手液的味道。李笛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。他觉得是自己把阿照最后的血气给洗掉了。他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有朝一日会帮阿照化妆。也从来没有想过,是他亲手将阿照送上了旅程。
可是为什么呢。为什么呢?
李笛双手撑着洗脸盆,终于失声痛哭。这是他从事入殓师那么多年来,第一次因为尸体而哭。因为这个尸体不是88号,而是他的阿照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