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下载尽在 】丑夫难嫁作者:沈如简介穿成丑男,这日子可怎么过丑就罢了,竟然还四面楚歌,被人逼得三餐不继,连存身之地都快没了想饿死我?笑话!!!我方云宣好歹也是一级厨师,挣钱养家,拉扯大自家小包子,顺道再把自己“嫁”了,有钱有闲的舒心生活才刚刚开始扫雷:1、种田文 1V1 HE2、受是厨师,攻是卸甲归田的将军内容标签: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美食搜索关键字:主角:方云宣 ┃ 配角:杜益山、韦重彦等 ┃ 其它:种田文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1章 丑绝人寰滚下楼梯时,方云宣就想,要是有下辈子,他绝不会再爱了。 三十二岁的年纪不算年轻,可他还没有活够,就算被深爱的男人骂“变态、恶心”,方云宣还是想活下去。 再睁开眼,方云宣已经穿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,这人与他同名同姓,可是境遇,却比他这个憋屈死的人还要凄惨。 眩晕过后,方云宣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。这是间勉强算是屋子的屋子。说勉强一点也不为过,土坯砌成的四面墙圈起一个不足十平的空间,墙面也没粉刷,还露着泥浆本来的土灰色,用手一摸,墙坯里面毛刺刺的草梗扎得人手疼。屋中除了一盘土炕,再也没有别的家什。屋顶上没糊顶棚,一道过梁就架在方云宣头顶上。 方云宣横躺在土炕上,身下是一领草席,左手边是一床棉被。那棉被破得出奇,絮开里绽,原本就不多的棉絮都露在外面,被里被面油黑锃亮,提鼻子一闻,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,薰得方云宣脑袋都疼。 方云宣自幼父母双亡,是跟着祖父长大的,祖父在木雕方面极有造诣,被人奉作一代宗师,想求他一件作品,光是有钱都不一定能求到,连早年间那些被祖父丢弃的残品,在市面上都被炒成了天价。 现代都市里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建成的高楼,可方云宣却还跟祖父住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座四合院里,那是正正经经乾隆年间传下来的,经过百年的动荡,方家几辈人的修葺完善,才传到了方云宣手里。三进的四合院,雕梁画栋,斗拱飞檐,方云宣从小生活优渥,这样破败的屋子,即使清楚如今他身处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,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范围。 方云宣叹了口气,他从醒来到现在躺了有一阵子了,这屋子只有四面墙和一扇门,屋门紧闭,他看不见外面,也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,又是什么时辰了。 想到时辰这个词,方云宣不由苦笑,他还保留着这个身体原有的记忆,有些词汇不用他细想,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出现在他脑海里,就连这个身体从小到大的遭遇,他也能记得清清楚楚。 这样也不错,省了他不少事。不然在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朝代生活,他无意间水旜几句犯忌讳的话来,那可是要杀头的罪过。 杀头,这对方云宣这个现代人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,可却也是他必须面对的事实。过去的方云宣已经死了,现在的他,是乡下秀才方世鸿的独生子,学名方云宣,因为生下来就面目丑陋,父母给他起了个乳名,唤做丑儿。 脑袋里乱糟糟的,方云宣努力消化着眼前的事实。前一刻他还是全国闻名的一级厨师,而现在,他却已经穿越到一个陌生的世界,要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开始另一段人生。 这冲击不可谓不大,然而即使如此,方云宣也不愿再回现代去,与其被喜欢的人轻视,他宁愿选择留在这儿,留在这个没有陈磊的世界里。 正胡思乱想的工夫,屋门吱呀一响,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。 方云宣被那人身后的亮光晃得难受,闭眼缓了片刻,才举目往门口看去。 门边上站着一个小丫头,年纪约有十七八岁,她身穿橙色裤褂,腰里系着围裙,一张蛋脸俏生生的,长得如同她的年纪一样,新鲜水灵。 小丫头满脸的不耐烦,迈了一条腿进门里,另一条腿跨在门槛上,一手端着粥碗,一手掩着口鼻,生怕吸进这屋里的腌臜味道。 重重将粥碗放下,里面的汤水沷出大半,小丫头眉头皱得死紧,嫌弃的看了一眼炕上的方云宣,眉目间又添了一层厌恶,更加用力的捏紧鼻子,愤愤说道:“丑少爷也该起了,这都什么时辰了。老爷问了几次,还是我替您遮掩的。”嫩嫩的声音从她指缝间传出来,带着软软的鼻音。 方云宣瞄了她两眼便收回目光,用手掌撑着土炕,摇摇晃晃的坐起来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,动一动手脚,都觉得这个身体要散架似的。这也难怪,方丑儿昨夜才刚刚被人爆打了一顿,又在河塘里泡了半宿,这个身体还能爬得起来,已经算是结实了。 方云宣动作迟缓,举止僵硬,磨蹭半天都没下炕,小丫头站在原地,一双眼睛只冷冷地盯着方云宣的脸,连半点上前搀扶的意思都没有,反而冷笑一声,暗地在心里骂道:“真是丑死了。丑就罢了,脑袋还不清楚,人也木呆呆的,白白生在有钱人家,活该他被人欺负,过的日子比她这个丫头还不如。” 小丫头想到此处,对眼前的人更加轻蔑,嘴角一撇,转身就要往外走,口里不依不饶骂着:“老的病,小的傻,这家里就没一个明白的。偏偏老天不公,还要姑娘我一朵花儿似的人物伺候你们?呸!爱死不死!”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,正好能传进方云宣耳朵里。连一个丫头都如此嚣张,对着主子张口就骂,可见方丑儿平日过得是什么日子。 方云宣叫了一声:“书墨!” 那丫头停住脚步,方云宣待她回过身来,才慢慢开口:“书墨,给我打盆水来。” 方云宣说话慢条斯理,不急不徐的,声音温厚动听,书墨听得清楚,不由瞪大了眼睛,上下打量一气,确定是方家的丑少爷没错。 方丑儿因为面目丑陋,总被村里人笑话,方世鸿护子心切,平日很少让他出门,一直圈在家中,把个好好的孩子圈得傻呆呆的,见人也不言语,外人看见,都说方家的少爷不仅长得丑,就连脑子都不清楚,是个傻子。 闲话越传越离谱,闲人的嘴哪有顾忌,乡邻少与丑儿接触,自然也就信了这些话。只有与方丑儿亲近的人才知道,他只是太过老实木讷,人也自卑到了极点,见人总是低着头,因常年被方老爷关在家中,不善与人交际,说话也结结巴巴的,又长了一张丑脸,外人一见他先就带了三分偏见,才显得丑儿格外呆傻。 书墨来方家五年,这还是头一次听见方丑儿这么清楚明白的跟人说话,平时这位丑少爷连叫个人都畏畏缩缩的,小丫头们大声凶他,他也不敢还嘴,今日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,连神情都变了样,怎能叫她不诧异。 瞪眼瞧了半晌,书墨才哼了一声,笑道:“丑少爷以为人人都像您似的闲着?姑娘我从鸡叫忙到现在,脚不沾地的,又是给老爷送饭、喂药,又是伺候少爷您梳洗穿衣,腾出空儿来还要拾掇少奶奶屋里的活计,一大早连口水都没沾牙呢!您还好意思让我给您端水?少爷有手有脚的,那水井就开在院子里,您出门往右,自己打水就是了。我这儿还忙着呢。少奶奶找不着我,又该骂人了。” 往日这话一说一个准。方丑儿极怕自己的妻子,只要端出她的名头,方丑儿就不敢再言语,有卫屈也自己蔫蔫的受了,半个字都不敢说。 可今日,方云宣只冷淡地扫了书墨一眼,脸色微沉,又说了一遍:“打水去!” 书墨心头一颤,无端觉得矮了半截,气势也低了,想要叉腰骂人,一对上方云宣清冷的目光,顿时心虚起来,嘟嘟哝哝的出了门,找个铜盆接了些冷水来,往土炕上一撇,扭头狠狠瞪了方云宣一眼,才转身去了。 方云宣摇了摇头,人善被人欺,方丑儿就是太老实了,才会被人拿捏得死死的,让自己的老婆骑在头顶上不说,还让人占尽家财,最后连命都丢了。 方云宣下地穿鞋,找了半天,才在角落里发现一双草鞋,伸脚穿上,就觉得脚心又凉又硬,实在不舒服。方云宣是享乐主义,有好的绝不用差的,眼前这情况虽然不容他讲究,但也不想卫屈了自己的脚。 翻找一气,从床头一个破篮子里翻出几块碎布头,比着脚大小折成两折,拿针线大针脚走了一圈,缝好了垫在脚下,这才觉得好受了些。 身上又粘又难受,也不知他有多久没洗澡了,这个身体都带着一股咸带鱼的味道。 方丑儿不通俗务,别人不管他,他连自己都照管不周全,过去方世鸿身体康健,自然不会卫屈了自己的儿子,饮食起居都有专人伺候,方丑儿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。可自从前些日子,方世鸿突然犯了旧疾,卧床不起,这个家就彻底被方丑儿的妻子冯青莲把持。 冯青莲嫁过来时就不情不愿,她不待见丑儿,连带着也厌恶整个方家,巴不得方丑儿和方世鸿都冻死饿死,丑儿住在这破败的草屋之中,也是冯青莲的主意。 没有毛巾,方云宣只好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碎布,在水里浸了浸,脱了衣裳,全身上下抹了一遍。
井水冰凉,书墨又满心不乐意,铜盆里连点热水都没兑,就直接端给了方云宣,一盆水冰凉刺骨,抹在身上冷得他只哆嗦。 还好有一套干净衣裳,从土炕边的木箱子里拎出来,穿在身上。 穿戴利索,胡乱拢了拢头发,拿根布条系好。方云宣回身去端铜盆,一低头就看见铜盆里一个丑陋的倒影。 方云宣对着铜盆扯了扯了嘴角。这脸还真丑。 要说怎么个丑法呢,方云宣一时也形容不出来,只是前世听相声的时候,曾听过这么一段,说这人的脸长得跟车祸现场似的,就好像烤白薯掉在地上,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脚。 你想想那脸,除了不能看外,就只剩下一个惨字了。 ☆、第2章 鸠占犬敳前一世方云宣的长相气质都不错,修眉长目,温文儒雅,一派君子之风。祖父出身大家,对方云宣管教极严,经史子集,文治武功,几乎没有方云宣没学过的。祖父常说,要想雕出一件好作品,胸中就要有大山河,若是雕刻的人肚子里都是草,那雕出的东西也必定跟人一样,是窝窝囊囊的残次品。 祖父把必生所学都教给了方云宣,想要他承其衣钵,继承家业。可方云宣却因为陈磊的一句戏语,放弃了祖父的厚望,选了个和木雕没有一点关系的职业,做起了厨师。 他对祖父说放弃家业,要去开餐厅,祖父没有阻拦,而是拍着他的肩头说支持。那也许是祖父最失望的时候。方云宣至今想来,心里都像长了一把野草,他到底还是让自己最亲近的人伤心了。 自己也是傻,比起方丑儿来,方云宣觉得自己要傻得多,陈磊早就明白他的心思,却一直用不远不近的态度耍着他玩,哄得方云宣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他,最后玩腻了,就用最恶毒的咒骂结束了方云宣的白日梦。 所以长得好又如何?再好的皮相也留不住爱人的心,他不还是悲惨收场。这辈子方云宣是再不敢爱了,他只想一个人过随心所欲的生活,这张丑脸倒是便宜得很,一露面就能吓跑许多人,真真是好东西。 出门沷了脏水,方云宣从草屋中.出来,站在门前四下打量。 方丑儿家住洛平,是县里数得上名号的大户,家里祖辈务农,积攒下良田百亩,是标准的土财主。 方丑儿的爹,方世鸿是洛平村里头一个考中秀才的童生,当时全村轰动,都说方家的祖坟冒青烟,方世鸿日后一定能连中三元,博个状元当当,到时全村人都跟着有脸面。 人人夸赞,方世鸿也志得意满,三年后参加乡试,满心以为一定高中。谁料发榜时一看,哪里有他的名字,从此后接连考了十几年,回回名落孙山,堪堪卡在举人老爷这道坎上,如今年过六旬,还是老秀才的底子。 方世鸿满心不甘,无奈就是考不中,直到四十岁头上,他才灰了心,放下一腔考功名的心思,安安生生回了洛平,娶妻生子,在村里办了个学堂,教书育人,也算没有白白糟蹋了诗书。 方家住的院子挺大,顶头上是五间正房,青砖砌的墙面,石灰抹的墙缝,一律坐北朝南,宽大敞亮。 方云宣回身看了看自己住的草屋,屋外和屋内一样破败不堪,与正房相比,真是天壤之别。 方云宣也奇怪了,这明明是方丑儿自家的房子,冯青莲一家却鸠占犬敳,挤兑得方氏父子连容身之处都快没了。方丑儿被赶到了正对院门口的草屋,而他爹也没被儿媳妇如何善待,自从方世鸿卧病在床,就被冯青莲从正房挪到了朝西的偏房居住。 方世鸿为人迂腐,极重礼法,方丑儿虽然窝囊,但为子至孝,每日晨昏定省,半点不敢怠慢。 今日已经迟了,方云宣犹豫片刻,还是迈步往偏房走去,给方世鸿请安。 院子里堆着不少谷物,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,不少乡间人家都在自家场院里晾晒谷物,备粮过冬。方家虽是大户,但也是标准的土财主,种地、秋收,打谷,晒粮,比寻常人家还要重视。 几个雇来的长工正在院子里扬场,见方云宣出来,都笑嘻嘻的聚了过来,有一人抬高了声音吆喝:“哎哟,这不是丑少爷?今儿怎么没出门,外面的小媳妇俊着哪,我带你出去玩玩……” 那人张嘴就是逗弄小猫小狗的口气,长工们笑做一团,朝方云宣指指戳戳,嘴里说的话已经不能听了。 方云宣皱了皱眉,停下脚步,忍了半晌,才继续往偏房走。今日实在没有心情,不然一手一个,大爷全把你们从墙头上顺出去。 方云宣来到偏房门前,垂手站了片刻,心里多少有点打鼓,说不心虚是假的。他虽然有方丑儿的记忆,但却不想活得像方丑儿一样窝囊,方云宣骨子里就傲,也压根不想装成别人来遮掩,再说他从气度到举止,没有一样跟方丑儿相仿的,勉强装也装不像,倒不如干脆做自己,心里还痛快些。就算有人起疑,大不了编个落水失忆之类的由头。 打定了主意,方云宣才推门进去。 偏房本是搁杂物用的,盖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住人,窄小阴凉,四面通风,屋里屋外还堆着不少用不着的零碎东西,比方云宣住的草屋也强不了多少。 屋中阴暗冰冷,靠墙用长条凳搭起一张简易床榻,方世鸿就偎在榻上,身上盖着一床薄被,隔一时就咳嗽几声,声嘶力竭,已露出将死之态。 方云宣朝床榻上望了望,一声“父亲”脱口就叫了出来。 方世鸿动了动身子,想转头看儿子一眼。 方云宣连忙上去搀扶,兜头扶起来,又拽过一个枕头搁在方世鸿腰底下,给他垫着。 “丑儿。” 方世鸿叫了一声儿,眼中就滚下泪来,混浊眼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下来,方云宣的心不由自主的揪紧了。 方世鸿拉着方云宣的手,一双眼紧紧盯着儿子,他深知自己大限将至,看一眼就少一眼。 方丑儿面目丑陋,可再丑也是爹娘的心头肉,方世鸿也爱得什么似的,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捧凤凰似的养到这么大,从没让孩子受过半点卫屈。 他后悔啊,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糊涂,娶了个母夜叉进门,非但不能替自己照顾儿子,反而还生性恶毒,不守妇道,勾搭野汉子勾搭到家里来了。 落到今日惨状,都要怪自己太在意脸面。当初知道此事就该让丑儿休妻再娶,可他偏偏顾着方家的脸面,又念在冯青莲生下楠哥儿,是他亲孙子的母亲,才瞒住了这桩丑事,枉想着劝一劝媳妇,劝她念在楠哥儿的面上,回心转意,能好好跟丑儿过日子。 可哪想到,那妇人非但不怕臊,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,还说……还说楠哥儿他不是丑儿的…… 方世鸿想起冯青莲说的话,登时又气得心血翻涌,一口气梗在胸口,戗咳两声,痰堵在嗓子眼里,怎么也咳不出来,憋得脸面青紫,手脚乱蹬,气都上不来了。 方云宣吓了一跳,他不懂医理,只是看方世鸿的神情、症状,与肺气肿、老慢支之类的病相似,祖父去世前也得过这病,简单的处理方法方云宣还是知道的。 老人上了年纪,常有因身体虚弱,咳痰不出的症状,若是救治不及时,很可能憋得窒息而亡。在现代,一旦发现这种情况,可以用吸痰器,实在不行就气管切开,只要能缓过这口气来,再处理伤口,调理身体都来得及。 方云宣此时到哪儿找吸痰器去,忙把方世鸿翻个身,让他趴在自己膝盖上,攥起拳头捶打他后背,用震动帮他咳痰,一面高声喊人:“书墨,快去请郎中!” 书墨正在院子里洗衣裳,听到喊声忙跑了进来,一进屋就见方世鸿憋得面目肿胀,一张脸青紫难看,吓得“嗷”一嗓子,退出老远,指着方世鸿喊道:“老爷死,死了!” 方云宣瞪她一眼,喝道:“愣着做什么,还不快去请郎中来!” 救人如救火,片刻耽搁不得,她再这么诈唬,方世鸿没准就真憋死了。 书墨也慌了手脚,被方云宣一吓,也未及细想,便连声道:“是,我这就去,这就去!” 一溜风似的跑出门,才到门口,书墨就顿住脚步,看了看对面人的脸色,哆嗦着叫了一声:“少奶奶!” 冯青莲身穿鹅黄色裙衫,一头墨发挽着庸妆髻,头上斜插一支赤金的凤头簪,雪白的颈项上挂着一串翠玉珠子,珠串圆润通透,颗颗莹润,像能滴下水来似的。她衣襟上别着一条桃红色的手帕,轻移莲步,走到书墨面前,问道:“老爷死了?” 书墨一愣,转眼反应过来,悄声道:“快了!只剩一口气了,丑少爷让奴婢去请郎中……” 话说到一半,书墨就住了口,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了,提这话做什么,少奶奶不让底下人帮丑少爷做事,她还上赶着说自己这是要去请郎中,不是得罪少奶奶吗? 冯青莲轻飘飘地扫了书墨一眼,哼笑道:“我说你跑得这么快,原来是急着要去献殷勤。到底是方家买来的奴才,再怎么调/教,你也不跟我贴心。” 书墨浑身发颤,连连摆手,急道:“奴婢怎么敢?奴婢是一心一意向着少奶奶的,要有半点异心,奴婢就不得好死!奴婢哪是要去请郎中,这样急火火的,就是想给少奶奶送信去!”
冯青莲伸出纤白手指,点了点书墨的额头,“算你聪明。去,传我的话,老爷病重,今日厨房不必给他屋里备饭了。” 书墨就觉得额头上划过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,后背顿时爬上一道寒气,想起冯青莲素日的手段,吓得连话都不敢回,匆匆道了个万福,鬼撵似的逃去了厨房。 冯青莲望着书墨的背影,骂道:“没用的东西!人没死就鬼嚷鬼叫的,害我白高兴一场。” 冯老汉听了女儿的话,忙凑上前问道:“想不到那老不死的这般命硬,都这样折腾他了,还不死去。闺女,这可怎么办?” 冯青莲粉面带笑,安抚道:“爹娘莫急,女儿自有主意。这次就算气不死他,也得气得他半死才行。” 如此这般,冯青莲与爹娘耳语几句。冯老汉脸上变色,犹豫道:“这,挺缺德的,能成么?” ☆、第3章 猫哭耗子冯老汉脸上变色,犹豫道:“这,成么?” 冯青莲柳眉倒竖,板起一张俏脸,怒道:“当初若不是你们贪图方家的彩礼,我一个好好的女孩怎么会嫁给一个又丑又傻的呆子?如今又不是让你们去杀人放火,不过是跟着我进屋去,闹上一场,你们就推三阻四的拿乔?若如此,你俩就带着青书滚回河西坞去,我可养不起你们这三张大嘴!” 嫁女儿时冯老汉的确是昧了良心,明知方家的少爷丑得吓人,为了那五十亩良田的聘礼,还是硬逼着女儿嫁了过来。 心里有愧,冯老汉顿时矮了声气,陪着笑脸,诺诺连声。 青莲娘徐氏却不吃这套,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:“呸!你个孽障!你不嫁方家要嫁谁?放着穿金戴银的日子不过,难道你还想嫁给那个穷得叮当乱响的潘子涵?爹娘老子哪一句不是为了你好?你瞧瞧你如今的排场,掌管着方家的产业,穿着绫罗绸缎,吃着肥鸡大鸭子,真真是噎得你胡说八道起来!还骂我们害你?不是我们害你,你现在不知在哪喝风呢,那个潘子涵除了一张脸长得俊,他还有什么本事?他管你要金山你也舍得,爹娘吃你一口饭,你就这样算计?没良心的死妮子!” 徐氏咒骂不休,冯青莲气得直抖,与母亲对骂起来:“你们吃我的喝我的,还要给我脸色看,我偏爱给潘郞钱,这房子、这地,将来我都要给潘郞做本钱,怎么?气不过?你走啊!” 徐氏骂了几句,火也上来了,捋袖子就要打,冯老汉连忙拉住,喝道:“够啦!”这时候他们可不能跟女儿闹僵了,眼看着方家的万贯家财就要到手了,这要闹得在方家呆不下去,这些钱财他们可就一分都捞不着了。 冯老汉喝住徐氏,挤出一脸笑纹儿,向冯青莲道:“去,我们去还不成!只要闺女你发话,我跟你娘,还有你兄弟,都听你的!” 冯青莲这才满意,“早答应不就得了,哪来那么多废话!” 徐氏心中不忿,嘴里不住絮叨:“作孽哟,作孽哟,死妮子迟早要遭报应!” 冯青莲又要动怒,冯老汉一巴掌打过去,打得徐氏闭了嘴,不敢再念叨,卫卫屈屈地跟在女儿和丈夫身后,一同往偏房去。 三个人一进屋门,冯青莲就从衣襟上拽出手帕,双手掩在脸上,飞扑到床榻前,哭倒在地。 “爹,你怎么就死了啊!” 冯青莲一哭,冯老汉和徐氏也跟着扑到方世鸿的床榻前,一左一右,双手高举,拍得床板嘭嘭响,嘴里不住嚎哭:“亲家唉,苦命的亲家唉!” 三人哭得哀切,声情并茂,不明就里的人看见,还道这一家人情深义重,公公死了,儿媳妇都能哭得像死了亲爹似的,实在难得。 方云宣坐在床榻上,手扶着方世鸿,看着冯青莲伸手掩面,桃红色的手帕衬得她肤白如玉,十指纤纤。这女子长得极好,七分的人才加上三分风情,就是十二分的人物。 这样的女子,哪是方丑儿那样木讷的人能降得住的。 这三人在屋中可着劲儿的闹腾,哭声拐了三道弯,像戏台上耍了花腔的戏子,屋外的长工们全围在门口看热闹,书墨和一个粗使婆子不敢明着过来看,都偷偷躲在墙根底下,伸长脖子听着里面的动静。 方世鸿才刚缓上一口气来,见此情境又是一股火拱上了脑门。 他这病本就打气上来的,是丁点气都不能生的,越气病就越重,越气就离死越近。他还活生生的喘着气,冯青莲就这样迫不急待的跑到他面前来嚎丧,这不是明摆着嫌他死得慢,想活活气死他么。 方世鸿扒着方云宣的胳膊,一眼就瞥见门口站满了人,他素来要脸面,冯青莲他们豁得出去,他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呢。 气到极点,也不知打哪来了一股子力气,方世鸿挣扎起身,冲着哭嚎的冯青莲三人,狠狠啐了一口,骂道:“滚!都滚出去!我还没死呢,没死呢!” 这一声大喝来得突然,冯青莲等人哭得正投入,头顶上的怒骂声嘶力竭,带着一股子凄厉,不亚于响了一个炸雷,三个人吓得一缩脖子,哭声顿时止住了。 冯青莲顿了顿,用手帕抹了抹干燥的眼角,又嘤嘤泣道:“爹不要生气,当心身子。媳妇也是看您病重,心里着急。您讨厌媳妇,媳妇不敢还嘴,只求您千万念在楠哥儿面上,不要与媳妇置气才是。” 她不提楠哥儿还好,提起楠哥儿,方世鸿就觉得眼前一黑,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,嗓子里一阵腥甜,一口血就吐了出来。 冯青莲心里暗笑,楠哥儿的事是方世鸿的软肋,上次她只是提了一提,就气得方世鸿瘫在了炕上,这回,准能气死他。 楠哥儿不是方丑儿的亲生儿子,这事冯青莲明白,方世鸿心里也清楚。可是,这事宣扬出去,方家的脸面也算是彻底丢尽了。还没过门的儿媳妇带着两个月的身孕嫁过来,方丑儿头顶上绿油油的帽子足足戴了五年,还帮人白白养了儿子。这话,让方世鸿哪里说得出口。水旜去,还不被街坊邻居笑话死。方世鸿就是把这事烂在肚子里,也不会对外声张。这个哑巴亏,他也只好自个嚼碎咽了。 冯青莲吃准了方世鸿的性子,见他气得吐血,知道这是找准了脉门,方世鸿听不得楠哥儿的事,那是他心里的刺,听一回就扎得心口流血。 这可好办了。冯青莲颠来倒去,边哭边喊楠哥儿的名字,眼见方世鸿气息散乱,脸色青黑,流着眼泪呼天抢地,几乎昏厥,才慢慢止住哭声,回头给冯老汉使个眼色,让他上前再添一把火。 冯老汉迈步就要往床榻前凑。 方云宣坐在床榻边上,见他过来,突然站起身,挡住冯老汉的去路。 冯老汉从来不把这个女婿放在眼里,嫌他碍事,瞪起眼睛,伸手一扒拉,张口就骂:“你个兔崽子!还不快让开!” 推了两下,方云宣纹丝不动,冯老汉“嘿”了一声,倒退两步,猛扑上来,想去抓方云宣胸前衣襟,甩他两个耳刮子。 方云宣侧身一让,躲开冯老汉的两只手,冯老汉抓了个空,目露惊异,又骂道:“嘿,这丑八怪几时灵俐起来,还知道躲了?”也不再理会,又往前来,直奔床榻上的方世鸿。 方云宣哪容他过去。探手一抓,薅住冯老汉的衣领子。冯老汉被人制住,甩着手臂乱骂,胡乱挣扎,怎么也挣脱不开,不由腰里使劲,叉开双手,想回过身去,揪打方云宣。 方云宣顺势一捋冯老汉的胳膊,将他反剪手臂摁倒在地上,也不管他痛叫连声,倒拽着胳膊一路拖到了房门口,拎小鸡似的拎起来,对着他屁股狠踹一脚,直接将他踹出了屋外。 冯老汉五体投地,脸朝下就地来了个嘴啃泥。这一下摔得不轻,他哎哟半天,才从地上爬起来,眼前金星直冒,冯老汉转了三圈,才算找着北在哪儿。 长工们一阵哄笑,连书墨都忍不住笑出了声。冯老汉又羞又臊,一个高蹿了起来,耷拉着脱臼的胳膊,跳脚大骂方云宣:“好啊,女婿打丈人啦!乱套啦,可没天理啦!” 自古硬的怕横的,横的怕不要命的,可这不要命的,也怕遇到不要脸的。 冯家三口,就都是那不要脸的。 冯老汉堵着门口大骂,冯青莲母女也被刚才一幕惊得愣在当地。 方丑儿性格绵软,一见人就畏畏缩缩,低着脑袋,生怕别人瞧见他的一张丑脸。冯青莲与他成婚五载,方丑儿见了她的面,连句整话都不敢说,更何况是像今日这样,雷厉风行,行事狠厉,配上一张丑脸,真跟恶鬼相似。没来由心里就有点发怵。 方云宣来到冯青莲母女面前,来回打量,一张脸似笑非笑,弯曲的嘴角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齿,冯青莲就觉得脖子上冷风直冒,徐氏更是吓得躲到冯青莲身后,腿肚子直打哆嗦。 “你们俩,”方云宣慢慢开口,“是自己出去,还是要我像扔他似的把你们扔出去?” ☆、第4章 包子来了方云宣觉得自己的脾气挺好,轻易不动怒,行事也极有分寸,算是个温润平和的人。可面对冯青莲一家,方云宣的火气就有些压抑不住,拳头都攥了几回,要不是觉得跟女人较劲太跌面子,他早就把冯青莲也扔出门去了。
冯青莲也不想闹得太明显。她巴不得方氏父子死,可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,让人指着鼻子骂她偷人、不孝。毕竟她日后还想在洛平生活,舌头底下压死人,名声臭了可不得了。 冯青莲要治人于死地,但不能显山露水,要步步紧逼,但又不能让外人看出她歹毒。这里面的门道,可大了去了。 其实这事还真不难做到。方丑儿老实,方世鸿重病,只要冯青莲依法炮制,照今日哭丧的法子多来几次,方世鸿用不了多久就能气得一命呜呼。方世鸿一死,方丑儿就彻底攥在了冯青莲的手心里。少给他吃饭,多让他干活,冬天不给点火,夏天不给解暑,渴着他饿着他冻着他,方丑儿一条小命能活过三年,那都算他命大。 冯青莲算计得挺好。可老天爷偏跟她过不去,方云宣来了,他可不会像丑儿似的,老老实实任冯青莲揉圆捏扁。 冯家三口闹了一气,方世鸿的病又重了几分,晚间更是发起热来,浑身烧得滚烫,人也半晕半醒,醒了就痛骂冯家狠毒,神志不清时就喊丑儿的名字。 方云宣守着方世鸿,第一次感到无力和疲惫。 他一天水米没打牙,冯青莲走时信誓旦旦,说一定给方世鸿请大夫来诊治。方云宣才不信她会如此好心,果然,等到半夜,别说大夫了,就连一碗清粥都没见有人端来。 若是此时换了方丑儿,他恐怕只会唉声叹气,守在父亲身边,连半点办法都没有。方世鸿大概从没想过丑儿会落到如此境地,从小教他读书认字,说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。丑儿长到这么大,两耳不闻窗外事,只知一味与诗书为伴,连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,都得要丫头在旁伺候。 而方云宣则不同。方云宣从小也是吃喝不愁,生活条件甚至可以算得上好,可祖父却一点都不娇惯他,方云宣从小就自立,父母早丧让他更加早熟,他知道如何去谋生,知道如何去照顾别人,也更知道这其中的艰难。 方云宣初来这个世界,对一切都不熟悉,比如当朝皇帝是谁,如今的正令如何,是乱世还是太平年景,以及这个年代人的喜好,消费水平等等,别看这些东西看似与百姓毫无关联,但是每一环都有可能影响到自己日后的生活。他一个人能不能活下去,方云宣自己心里都没底,更何况现在还要他背负上方世鸿和方家这么个烂摊子。 方云宣真想一走了之。眼前这个烂摊子他一点也不想管,方家的家产与他无关,就算被冯青莲占去,方云宣心中也没有一丝感触。 床榻上的方世鸿已经陷入昏迷,口里喃喃喊着:“丑儿。” 方世鸿放心不下儿子,一声声喊得动情入骨,直戳方云宣的心口。 方云宣已经走到门前,却生生被那喊声绊住了双脚,思量再三,又折返回来,望着床榻上的人,再也兴不起离开的念头。他占了方丑儿的身体,就该替丑儿为方世鸿养老送终,守住这个家,不然他走到哪里,恐怕心中都不会安宁,总觉得欠了丑儿似的。 苦笑一声,方云宣自嘲笑道:“真是自找罪受。” 心中再无杂念,方云宣着手照料方世鸿。 方家的钱财都在冯青莲手里,方云宣想动用半分,都得经过冯青莲同意。经过今日之事,方云宣也看出来了,冯家人巴不得方氏父子去死,想从他们手心里抠出钱来给方世鸿治病,简直是等着天上掉金砖,还要偏偏砸中自己。 不只如此,看如今这个架势,他和方世鸿连三餐都不能保证,别说治病了,能撑过三天,不饿死就是好的。 方云宣真是犯了难,他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苦。父母去世后,祖父立刻收养了他;长大后有了工作能力,他就被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聘用,一路顺风顺水,还真是没缺过钱。像这样三餐不继的日子,以前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。 如今当务之急,是要先挣钱,填饱了肚子,然后再想法子给方世鸿治病。方云宣这样盘算着,决定等明天天一亮,就去村子里转上一圈,打打前站。 盘算好了,方云宣回草屋找出铜盆,就着月光到井边打了一桶水,厨房里黑着灯,方云宣摸进去,锅冷灶凉,连点热水都没有。 现从柴房里搬了几捆柴进来,通火点着大灶,烧起一锅热水。 等水开的工夫,方云宣找出两个鸡蛋,磕开打进碗里,搅碎了,搁一勺清水,一小撮盐,搅均了,通开小灶,架起锅来,把鸡蛋蒸了进去。 水开时鸡蛋也得了,淋上香油,隔着屉布端出来,又找出个大海碗,倒了半碗滚水,把盛鸡蛋的小碗搁进去,小心不让滚水漫过碗边,再对头扣上一个大碗保温。 找个食盒装好了,从柜子里拎出一坛烈酒,抽了柴火,熄了灶里的火。再揭开大灶上的锅,往铜盆里加了滚水,热气烫手,才一并端回偏房里去。 “父亲!” 方云宣朝床榻上叫了一声,方世鸿只哼了哼,连眼皮都睁不开。 方云宣不敢再耽搁,脱去他的衣裳,用布巾沾上烈酒,擦他颈间、腋下、四肢等处,连擦了几遍,觉得不那么烫了,赶忙给他穿好衣裳,又盖上绵被,怕再着了风。 绵被轻薄,不像草屋的那么破旧,可也轻得像纸片似的。 这哪能发汗呢。方云宣急得在屋中乱找,终于从杂物堆里翻出两件破棉袄来。也不知哪辈子的,上面又是土又是洞,袖子都飞了。此时哪还管那么许多,还是保命要紧,方云宣拿到外面狠劲儿抖了抖,拍掉上面的浮土,赶紧给方世鸿盖在身上。 又找了一气,反正有什么算什么,能保暖的全翻出来捂上,过了约半个时辰,方世鸿脸上才见了红色,额头也浮出了一层薄汗。 方云宣这才松了口气。这会儿铜盆里的水正好晾得不凉不热,拧了个手巾,不时擦拭方世鸿头上的虚汗。 方世鸿呼吸粗重,拉风箱一样一长一短,过了许久,才慢慢平稳下来,嗓子里也没了刚刚呼噜呼噜的声响。他紧闭双目,已经昏睡过去。方云宣不敢再惊动,蒸了鸡蛋是想给他补补体力,这会儿看方世鸿睡得安宁,怕叫他起来再受了凉,也只好罢了。 又守了一会儿,方世鸿发出细细齁声,方云宣不敢睡着,怕他再发起热来,隔一会儿就摸摸他额头,试试温度。 屋里全黑了,只有方云宣从厨房拿来的一盏油灯照亮。一灯如豆,灯火小得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亮光。万籁俱寂,只有床榻上的病人偶尔传来一声难受的呻/吟。 方云宣似睡非睡,心里惦记着方世鸿,不敢睡实,只合着眼假寐,养养精神。 门口突然传来细碎声响,悉悉索索的,方云宣开始也没在意,以为是屋子老旧,闹了耗子。悉索声越来越大,门轴吱呀一响,一个小小的东西慢慢蹭了进来。 方云宣还合着眼,身体有些累了,方丑儿的身体从没干过活,只是做了这么简单的事,这个身体就累得气喘吁吁的。 身体有种困倦后的乏力,神志一时也有些恍惚,方云宣仿佛回到了现代,此时他正躺在自己的雕花罗汉床上,身边依偎着他最爱的男人。陈磊深情的望着自己,手掌抚过他的身体,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,他撩开自己的衬衫,伏身吻上自己的胸口。 方云宣一下就清醒了。像做了恶梦似的机灵一下。 太离谱了。就算做梦也离谱了。且不水斅磊能不能接受男人,只说方云宣当了三十二年的处男,前一世别说与人亲热,就是初吻都还完完整整的保存着。竟然做了这样的梦,对象还是那个陈磊,方云宣觉得心里难受,倒不是他对陈磊还余情未了,只是觉得太窝囊了,为了前世那个傻傻的自己。 方云宣还没来得及伤情,就觉得肚子上沉了一下,不知什么压了上来,不轻不重的往上拱着,还有两只手抓着他的衣襟。 方云宣连忙张开眼睛,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娃正瞪着一双大眼,眼巴巴的瞧着他。见方云宣睁眼,小娃咧嘴一乐,趴在他胸口使劲蹭了蹭脸颊,喊他:“爹爹!” 方云宣认得,这小娃就是方丑儿的儿子,楠哥儿。不过,方云宣细细回忆,冯青莲从嫁进方家那天起,就没让方丑儿碰过她,这孩子打哪来的,方丑儿心里怕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。 想起今日初见冯青莲时,那不属于他的悸动。方云宣想,那应该是残存在方丑儿心中的,对冯青莲的爱恋。方云宣天生就是弯的,从没喜欢过女人,他尊重女性,但对女人却从未有过他对男人时的那种渴望。 方丑儿面丑自卑,心中憧憬着美丽的人也是人之常情,他怕是到死也不明白,为什么相貌美丽的人,会有一颗如此狠毒的心。 楠哥儿蹭了又蹭,小脸儿红扑扑的,高兴得蹬着两只脚丫,扑腾着搂住方云宣的脖子。 方丑儿极爱这个孩子,就算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,也一直瞒着父亲,待楠哥儿一如己出。 楠哥儿也喜欢丑儿,甚至比起母亲,他更喜欢这个长了一张丑脸的父亲。都说孩子的心最纯净,他们可以不看外表,只透过感觉来感知一个人的心。也许楠哥儿就是如此,他知道谁真心爱他,是真正对他好的。
方云宣怕摔了孩子,忙笨手笨脚的抱住楠哥儿,搂着他坐起身来。 楠哥儿在方云宣身上腻了一会儿,突然眼睛一亮,爬起来揭开衣裳,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,塞到方云宣手上,“爹爹,吃!” 那包子贴肉皮儿放着,还烫手时就被楠哥儿藏进了怀里,烫得孩子嫩嫩的皮肤起了一圈燎泡,方云宣一眼瞧见,忙用烧过的针挑了泡,挤出里面的透明色的液体。 楠哥儿腆着肚子任方云宣摆布,小嘴里咝咝的吐着气,方云宣问他疼吗,楠哥儿又是一咧嘴,这次却没说话,只摇晃了两下小脑袋。 楠哥儿是趁乳母睡着,才偷偷跑出来的,那两个包子几经辗转,已经被挤得不成样子,扁塌塌的,里面的馅儿都露了出来。 方云宣拿着包子,心里五味杂陈。三两口吃了,笑对楠哥儿道谢。 楠哥儿弯着一双大眼,笑眯眯的盯着方云宣。他生得极好,面目随了父母的优点,小小年纪就长得风流入骨,一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,看得人心都要化了。 “哎,又一个祸害人的。”方云宣望着楠哥儿,边吃边感叹。 ☆、第5章 山间之行第二天一早,方云宣还没出屋,就听见厨房那边闹得沸反盈天。 管厨房的马婆子揪着书墨的头发,说她彤斣了家里的鸡蛋,昨日数明明是整整五十颗,今日却成了四十八,少了两颗,一定是她彤斣了。 书墨也是烈性子,人长得又出挑,平素就爱掐尖要强,在几个底下人里,从来是不吃亏的。今日被人指着鼻子说是贼,她哪里肯干休,一蹦三尺高,跳起来照马婆子脸上啐了一口:“呸!你那嘴里吃了屎不成?怎么满嘴喷糞!你才是贼,你们一家子都是贼!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干的事,买低报高,暗中取利,每日给我们吃些菜叶子、菜帮子,省下好的再拿出去卖。里外一倒手,你倒挣了个盆满钵满。拿着人中不要钱的东西,白白挣利钱,你当我不知道?亏你还是在方家呆了二三十年的老人儿,别叫我替你臊了!” 马婆子被书墨说中短处,顿时红了眼睛,炸毛的公鸡一样,扑扑棱棱和书墨扭打在了一处。 马婆子掐着书墨腰上的嫩肉,骂道:“小臊蹄子,你还敢说我?你整日在那潘少爷跟前发/浪,勾得潘少爷直往你屋里钻。别以为我们的眼睛都是瞎的,看不见你干的没脸的事。是老婆子我给你留情面,没把这事捅到少奶奶跟前,不然,呵呵,你想想你的脑袋还在不在了!” 书墨见马婆子水旜这话,唬得三魂离位,伸出长指甲挠在她脸上,吼得声儿都岔了:“你是鬼打的胡沁!你娘才勾人,你爹才偷汉子!看我不撕了你的嘴!” 厨房离正房远,离偏房近,她们打架的声音一点没漏,全都灌进了方云宣耳朵里。 有心出去说是他拿了两个鸡蛋,让她们别再打了。听到后面,马婆子和书墨互相揭短,越说越不堪,方云宣倒不好再出去了。转念一想,可管他呢,这好心可使不得,他出去解释,马婆子和书墨都是心中有鬼的人,多半不会念方云宣的好,反而会恼羞成怒,两个人都得恨上他。 方家的人口简单,家里也没有几个丫头仆妇,冯青莲管家后,变着法子把方家老诚护主的老家仆全轰走了,只剩下一个做饭的婆子、一个打更看院子的更夫,还有两个小丫头和楠哥儿的乳母。这些人全是冯青莲亲自调/教过的,一个个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。 昨夜天晚了,楠哥儿玩了一会儿,就趴在方云宣怀里睡着了,方云宣抱他和方世鸿并排躺在一处。这会儿孩子还睡得香甜。 外面越闹越凶,隐约听见是动了家伙。楠哥儿换了床睡得也浅,听见动静就被惊醒了。迷眯瞪瞪睁开眼,使劲揉了揉,张嘴打了两个哈欠,四下里找了一圈,才把目光搭在方云宣身上。他睡得正香呢,被闹醒了就觉得不痛快,张开手臂扑进方云宣怀里,扭着身子哼了几声,没哭出来,但也带出一副哭相。 方云宣喜欢孩子,前世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,还失落了挺长时间。此时他抱着楠哥儿轻轻摇晃,心里都柔软起来。 方世鸿还沉睡未醒,方云宣等楠哥儿又睡着了,才把他安顿在床榻上,自己起来洗漱干净,出门往村子里去。 天刚蒙蒙亮,乡下人家起得都早,这会儿多数都已吃过早饭,要到田间下地。秋收时正忙,农户们三三两两的往田梗里走,想要赶在雨季前把种下的粮食收回来,不然这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。 黄土路上不时能碰上几个人,他们看见方云宣,全都先是一惊,然后就换了一副微妙表情,与方云宣打招呼。 方云宣心里纳闷。就算这张脸丑点,也不至于都跟看稀罕似的吧。 他不知道,乡间缺少娱乐,谁家有个大事小情,都能让乡亲们端着饭碗议论好几天,方世鸿要强了一辈子,结果生了个儿子却丑得吓人,人还有些呆傻。方丑儿的相貌和家世如此不般配,又娶了一个风流美艳的娘子,能不惹人遐思,勾搭着人去编排他么。因此这些人与其说是在看稀罕,倒不如说是在等着看热闹。 方云宣站在村口的石桥上,回身看整个村子的全貌。 村后身就是一座高山,山间引出两道细流,正好绕过村子,把洛平村圈在正中,这里土地肥沃,风景极美,是个适宜人生存的好地方。 村中有百十户人家,多以务农为生,方云宣在村子里转了一圈,发现这里的人家都是自给自足,春天播种,秋天收粮,打了粮食也很少有卖的,都是留着自家冬天时吃。富余些的再养上两口猪,喂上几只鸡,小日子过得很是悠闲满足。他们平日不花钱,花钱也是买些油盐酱醋的日用品,一年三五两银子,就顶天了。 这可真是难了。方云宣不会种地,再说那样挣钱也太慢,方世鸿的病哪等得。本想找个用人的地方,打个散工,先挣点钱吃饭买药,可转了一早上,除了村里另一家财主雇长工秋收,这村子里连个卖货的店家都没有,哪里有雇人的去处。 看来还得往远走,到县城里看看去。方云宣盘算着又往前走,想再到山上去碰碰运气。 山峰不算陡峭,连绵起伏,伏脉千里,方云宣进了山才发现,这里的山头一座连一座,站在这个山顶上往远处看,一眼看不见边。 不敢再往深山里走,那里人迹罕至,万一蹿出个豺狼虎豹,自己就给它当点心了。方云宣沿着山路转了转,这回倒是有点收获,在山涧里发现几棵野粟子树,野山菌漫山遍野,地下的野菜也有不少。 方云宣有些泄气,记得他看过几本穿越小说,人家一进山里就能发现什么珍贵草药,野山人参,最不济了,也能遇到个贵人救他脱离苦海。可到了自己这儿,怎么竟找到些带乡土气息的东西。 算了,人和人不能比。方云宣撩起衣摆,拿大襟兜着,边走边采,摘了不少粟子和野菜回家。起码早饭有了着落。 野蘑菇有的能吃,有的不能吃,挑拣时费了不少工夫,等方云宣下山,天都已经大亮了。 回到方家大院,乳母正满院子的找楠哥儿,急得都带了哭腔,又怕冯青莲听见,小声地喊着楠哥儿的名字。 “楠哥儿在老爷屋里。” 方云宣一句话救了乳母的命,她一把拉住,急道:“丑少爷可别逛我。我一睁眼就看见这个小祖宗不在炕上,唬得我魂都掉了,命都短了几年。” 方云宣领着乳母去偏房,推门一看,果然见楠哥儿已经睡醒了,正躺在床榻上,扳着自己的小脚丫玩。他知道爷爷病了,不能吵他休息,醒来时找不见方云宣,还偷偷掉了几滴金豆子。 乳母一步迈进门去,抱起楠哥儿就走。冯青莲下了严令,不让方家上下跟丑少爷说话,更不让楠哥儿见他。这要被她知道,自己昨晚睡死过去,把楠哥儿给看丢了,又是一顿好骂。 楠哥儿见了方云宣,哪里肯走,在乳母怀里挣来扭去,怎么也挣脱不开,终于还是哭了。 他一哭床榻上的方世鸿就醒了,以往他也疼爱楠哥儿,自从知道楠哥儿不是丑儿的亲生子,这份疼爱就全变成了愤怒和痛恨。 方世鸿哑着嗓子吼了一声:“把这孽障抱出去!我看见他就生气!” 方世鸿常年教训学堂里的学生,还算有些余威,乳母不敢搭言,忙往外走。 楠哥儿还在哭闹,乳母哄了又哄,怎么也哄不住,他挣扎着要下地,直往方云宣身边扑。 乳母无奈看了一眼方云宣:“丑少爷说句话啊,别傻站着。” 方云宣还没开口,方世鸿就急了,咳了两声,斥道:“你说谁傻?你再说一遍!” 乳母翻了翻眼睛,到底不敢回骂,朝着床榻上哼了一声,强抱着楠哥儿出了门。 方世鸿又激动起来,直喊:“家门不幸!主不主、仆不仆,娶个儿媳竟是个冤家。天要绝我啊!” 方云宣忙劝,安抚一气,抬手试了试方世鸿的体温,烧已经退了。他才捧着刚才从山上摘回来的东西,去了厨房。 马婆子坐在厨房门槛上,手里扒着葱皮,一面喋喋不休的骂人,看见方云宣也没好气,粗着嗓子说道:“早过了饭点了,厨房里火都熄了,要吃饭等中午。”她以方云宣是讨饭吃来了。
方云宣也不多话,绕过她迈进门槛,直接奔了炉灶边。 方云宣从山上采了不少稗子和马齿苋,饥荒时这些东西都是救人命的宝贝。此时家家有余粮,它们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杂草。 找个笸箩,把稗子里的黑子全搓出来,细细筛干净,倒进碾子里碾成细粉,收进小磁盆里,加水和成糊状,把锅灶烧热,淋了一勺豆油,转圈抹均,再把糊糊慢慢倒进锅里,用铲子摊开,摊成薄薄的煎饼。 接连摊了五六张,稗子磨成面后口感细腻,跟白面当然比不了,但煎出来也是两面金黄,看着很有食欲。 ☆、第6章 又生奸计煎饼盛在一边,方云宣把洗好的蘑菇撕成片,下进凉水里烧开,滚了几个滚儿,抽去一块大柴,往灶膛里换上些没烧透的木炭,改用慢火煨汤。山里的野蘑菇味鲜,熬出汤来不用加太多作料,就清香味美。 那边煨着汤,这边又把大灶涮洗干净,重新烧开了滚水,方云宣把马齿苋掐头去茎,只挑最嫩的叶子搁进滚水里焯熟,捞出来加糖加盐,调好口后炝了熟油,撒了点芝麻,那边等着汤熟,这一顿早饭就算做得了。 马婆子目瞪口呆。像见鬼似的盯着方云宣瞧。 以前哪见过丑少爷做饭,方家爷俩平时连厨房都不进,锅在哪儿,碗在哪儿都不知道,吃饭只等人端,不端到眼跟前,就连问一声都不会。 丑少爷今日这是怎么了,厨房里的活计做得比她这个女人还顺手。就说这汤,马婆子离得老远,就闻见一股子清清淡淡的味道,不浓,却甘美鲜甜,勾得人口舌生冿,恨不得扑上去抢一碗尝尝。 还有那拌野菜和稗子做的煎饼。马婆子是穷苦人家出身,闹荒年时也拿野菜救过急。可那都是切碎了隔水一蒸,加了杂合面做成菜团子,哪见过这样细致的做法。精工细做的,比普通菜蔬还见工夫。 马婆子在厨房里忙活了二三十年,都没有方云宣这样利索的手艺,怎能不吃惊呢。 马婆子在厨房门口发愣,书墨伺候冯青莲吃过早饭,收拾了家伙送回厨房,见了马婆子一脸傻相就气不打一处来,喊了声:“借过啊!”肩膀一扛,险些把马婆子拱了一个跟头。 早上的火还没消,这会儿书墨又来招惹,马婆子稳住身子就指着书墨骂起来,什么爹娘老子、祖宗十八代,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 书墨恨得咬牙,一进厨房又见方云宣在里面,两股火就并在了一处,怪腔怪调讽刺道:“我还道是谁。原来是丑少爷啊!你不是常说君子远庖厨,怎么?君子也有饿得受不住,来厨房偷食吃的时候?”一面说话,一面在方云宣面前,把手里的碗筷摔得叮当乱响。 方云宣不想斗口,他还一堆事儿呢,吵来吵去的,倒不如干点正事,解决了温饱再说。 当下也不接话,盛出汤来,搁在红漆托盘上,和另外两样一并端回偏房。 书墨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饭菜,心中就觉得有些怪异。马婆子做饭油大口重,方云宣托盘里的,看着就清淡爽口,绿油油的野菜和黄澄澄的煎饼,再加上一碗熬得清香透亮的蘑菇汤。直勾人的馋虫。 方云宣走了,马婆子还叫骂不休,书墨剜了她一眼,喝道:“你有完没完?少奶奶早就发过话,老爷和少爷的饭菜要精简,一天两顿粥,外加一个杂面窝头。这都是定好了的。你如今敢私自给丑少爷做吃的?瞧我不告诉少奶奶去,让她狠狠打你一顿板子。” 马婆子一听就要跳脚,“你哪个眼睛看到是我做的?那是丑少爷自己做的!” 书墨心里也疑惑着,听了这话倒“嗤”的一声笑了,“你哄谁?丑少爷做的?你说天上掉下来的我还信些。” 书墨的眼珠转了又转,心中有了主意,便不与马婆子再纠缠,一溜风似的进了正房,去找冯青莲。 冯青莲住的屋子就是她过门时与丑儿的新房,白粉墙、青墙瓦,隔成里外三间,外面是待客的花厅,中间是小憩用的书房,最里面才是卧房。 书墨跑得急,没进卧房就喊道:“少奶奶!” 卧房里传来轻斥,“做什么?”说话的不是冯青莲,却是个男人的声音。 书墨顿住脚,银牙咬着红唇,心里像被人拧了一把,又酸又疼,扭着衣角咬了半天牙,才开口答道:“潘少爷,书墨有话回少奶奶。” 又等了半晌,屋里才说道:“进来吧。” 书墨把心里的嫉恨压了压,换了一张笑脸,才迈步进屋。 冯青莲坐在妆奁前,对着铜镜,用银梳子梳头。她旁边就是一张拨步床,红绫床幔只挂着一半,潘子涵斜着身子躺着床榻上,单手支腮,趁冯青莲背对着他,朝书墨眨了眨眼睛。 书墨脸上一红,胸口怦怦直跳。冯青莲见她半天也不言语,问道:“有什么事就说。你着急忙慌跑来,怎么了?” 书墨从潘子涵身上移开目光,低低的声音对冯青莲说道:“少奶奶,丑少爷这两天不对劲。” 冯青莲见不得她这副鬼祟样子,喝道:“大点声!你做贼不成?” 书墨连忙退后一步,抬高了声音,又说道:“奴婢觉得丑少爷突然聪明了。今天还跟管厨房的马婆子叽叽咕咕的,也不知拿什么换了三菜一汤走。要说马婆子也是眼皮子浅,平日少奶奶也没少赏她东西,怎么能让丑少爷一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。” 书墨没看见方云宣做饭,马婆子说的话她也将信将疑,又有早上攒的闲气,几下合在一块儿,才想出这么个栽赃嫁祸的法子来。一来在冯青莲面前卖好儿,二来能借冯青莲的手,制一制马婆子,一箭双雕。 可冯青莲听了书墨的话,却想到了别处。回头问道:“你可看见方丑儿给了她什么?” 书墨被问傻了,本来就是她信口胡说的,哪有什么东西。面上不露声色,肚子里搜肠刮肚,又编道:“奴婢瞧得清楚,是一个白玉配饰。上面还坠着挺长的流苏。” 潘子涵一骨碌坐起来,拍手道:“是了。我就说这个方世鸿不可能一点私房都没有。准是他藏在哪处咱们不知道的地方,让方丑儿偷偷取了出来,才有了今日换菜的事。” 冯青莲也觉得是这么回事。点了点头,笑道:“还是潘郞想的周到,我险些被这两人骗了。”站起身,就要吩咐叫人来,去偏房里搜搜。 潘子涵一笑,桃花眼与楠哥儿十足的像,“他们藏的东西,哪会叫咱们搜着。方世鸿搬去偏房,我亲自在旁边盯着,他屋里的东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,哪有什么私房。这东西,一定被他藏在别处。肯定不在方家大院里。” 冯青莲点头称是,又问:“那依潘郞的意思……” 潘子涵凑到冯青莲耳边,轻声道,“你派个得力的人跟着方丑儿,看他最近去过何处,自然能知道他们藏私房的地方。” 冯青莲连连点头,满面含笑,说道:“就是如此。” 且不说他们如何商议,偏房里方云宣喂方世鸿喝了一回汤,又泡软了煎饼喂他吃了两块。 方世鸿病体沉重,吃了几口就说饱了。方云宣又劝他喝了两口汤,这才罢了。 自己吃着饭,方云宣跟方世鸿交待道:“我过会儿进城一趟。父亲好好躺着养病,千万不要再生闲气。有人来吵闹,你也不要理他,一切只等我回来再说。” 方世鸿奇怪道:“你进城做什么?”他们在此处再无亲眷,想找个出头做主的人都没有,投亲靠友就更谈不上了。 方云宣笑道:“我们父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。我想进城找个活干,挣点银子养活咱们爷俩,若是能搬出这里,那就更好了。” 方世鸿一听就沉了脸,“不许去!这是我家,我搬出去,岂不是便宜了他们?再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,我就是饿死,也不许我的儿子去做什么杂役。士农工商,你从小读书,要不是因为这个相貌,也早就考功名去了。你能做什么?难不成你还想做贩夫走卒下九流的勾当?方家可丢不起那个脸!” 方云宣默默听他教训,咽了最后一口饭,才回问道:“父亲不许我去,难道我们父子就这样等着活活饿死?” 方世鸿一愣,嘴里还不认输:“她敢!这是方家,不是冯家。她敢!” 方云宣无奈摇头,“父亲可知今日吃的什么?这些东西又是打哪来的?” “这,不就是玉米面的煎饼吗?为父虽不识五谷,味道还是尝得出来的。口感略有些沙,入口有些甜味,不是玉米面是什么?” 不等方世鸿说完,方云宣就接口道:“那是野地里的稗子,这菜也是喂牛马用的马齿苋。” 方世鸿瞪大眼睛,望着矮桌上的几样东西,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,最后全被一肚子的卫曲弄得满脸胀红。 顿了顿,方云宣才道:“父亲何苦自欺欺人,我们都要靠吃野菜度日了,还提什么脸面呢!” 方世鸿闻言,眼眶发红,心里像堵了一团破棉絮,又乱又难受,“都是我拖累的,都怪为父……” 方世鸿想起当年,方丑儿原本是不想娶妻的,他说自己面目丑陋,哪家的姑娘嫁他都会觉得卫屈,倒不如独自过一辈子,别去祸害别人。当初要是听了丑儿的话,不逼他娶冯青莲,现在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个这地步。
☆、第7章 街头遇险洛平地处长安国北缰,说不上多富庶,但也没穷到衣食无着的地步。比起邻近几个县,这里百姓的日子要相对好过得多。 洛平县里热闹繁华,这里是从边关进关内后的第一个大县,来往商贸发达,买卖商铺也多,方云宣走走停停,已经前后进出了十来家商铺。 最后被撵出来的这户商铺,是家绸缎庄。掌柜是个长脸的中年男人,听了方云宣的来意,立刻收起一张笑脸,“我们这里不缺人手,你别处问问吧!” 方云宣走了十来家了,都是嫌他脸丑,一见就添了几分厌恶,又听说他不是来买东西,而是找活干的,哪还能露什么好脸子。客气点的说不缺人手,不客气的直接拿扫帚赶人。 方云宣从中午找到现在,天已经过了申时,再耽搁天都快黑了,还是没找到肯雇用他的地方,别说挣钱了,眼看今晚的吃食还没着落呢。 方云宣有些发急,他前世可没这么惨过,四处求人,四处碰壁,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。 方云宣忍着心里的难受,笑对掌柜说道:“我能写能算,也肯吃苦。掌柜的随便给我个活儿干就行。” 掌柜哼了哼,朝柜台外的小伙计笑道:“听见没有?他能写能算,这是要抢我的饭碗啊!”回过头脸上的神色就变了,上下打量方云宣,从他的衣服看到头发,最后停在他脸上。 方云宣一身布衣短打,脚下踩一双草鞋,腰里扎根宽布带子,袖口磨得掉色开线,露着毛绒绒的白边。他这打扮哪像识字的,倒像是刚从田间下地回来的农夫。 尤其是这张丑脸,啧啧,好吓人。黑夜里让胆子小的看见,非吓死不可。别说他们不雇人,就是雇人也不雇他这样的。 越瞧越不顺眼,掌柜轰苍蝇似的挥了挥手,“去、去、去,说了不缺人,快走吧!” 方云宣还不死心,隔着柜台求掌柜。“我真肯吃苦,扛活,干杂役,我什么都干。” 掌柜后退了一步,更不耐烦,“你,你躲远点啊,我瞧着你的脸就瘆得慌。” 又叫伙计来:“还傻杵着做什么,快拉出去!” 方云宣被人一溜跟头推出了门,站在街上直发愣。 这可怎么办。方云宣以为在这里找个活儿干,也跟前世找工作似的,投简历、面试,或是直接上门自荐。只要自己踏实肯干,自然有人肯雇用自己。 等一找才知道,全不是那么回事。 这个时代不讲究找活儿,买卖家都是从小陪养学徒,给的钱少,又能白使唤人。除非你特别出名,在业界提起你来,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你这么一号,再有人推荐,商铺才肯花钱请你,这样的人少之又少,多数店里的伙计,都是从学徒熬过来的。 就拿酒楼、绸缎庄为例,有人想将家里七八岁的孩子送来当学徒,要先找保人在中间说合,保人带给主家过目,主家看中后,再跟孩子的父母签下一纸文书,上面要写明“打死勿论”。有这样的字眼,孩子的父母也是欢欢喜喜的签下文书,还要谢主家赏孩子饭吃。进了商铺,一层一层等级森严,先进门一年的,都能使唤你。先从杂活干起,等真正进到店面里干活、办事,挣一份正经工钱,都得是八/九年的光景。 方云宣这样胡闯乱撞,哪能找着活儿呢。 一路垂头丧气,此时是真的灰了心。漫无前路,他手里半个铜子都没有,就算想自力更生,摆个小摊子做生意,也得要本钱才成啊。 神游似的在街上乱走,方云宣心神不定,满大街人来人往,却没有自己一点立锥之地。 想起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,方云宣越发焦躁,自己苦点没什么,方世鸿的病却是拖一天就重一天,再不找大夫给他看病,恐怕他连这个月都熬不过了。 蹲在路边喘了两口长气,强迫自己打点起精神,方云宣站起身,拐了个弯,想穿过十字街头,再到街对面去找家酒楼试试。 洛平县只有一条十字大街,南北通行,纵向贯穿其中。 方云宣刚到路口,耳边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,也是他心思正乱,忘了查看街道上的动静,一头便从巷口里闯了出来。 马蹄声越来越近,方云宣下意识往旁边一躲,没想到那骑马的人远远就看见方云宣,也拔转马头,想从这边绕过去。两个人互相躲避,却都没躲开,眼看就要撞上。骑马的男人忙勒缰绳,勒得马儿唏溜溜直叫。它正撒蹄狂奔,哪能一下子就站住,一个前冲就到了方云宣跟前。方云宣急忙后退,已经来不及了,被马身子扫了一下,就觉得胸口一闷,接连退了好几步,一头栽倒在地。 街上瞬时安静下来,两边做买卖的、赶路的全围了过来。 “哎哟,让马踩了,准死了!” 也有好心人急着叫救人,一时又乱了起来。 骑马的男人翻身下马,快步到了方云宣面前,问道:“伤了哪里?” 方云宣惊魂未定,脚也软了,胸口闷闷的,也不知是伤了哪里。撑着地想站起来,一动就觉得肋间发胀,疼得他踉跄了一下,身子一歪,险些又倒在地上。 男人急忙扶他,在方云宣胸前胀下摸了两把,皱眉道:“肋骨断了。”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,后面又有一队人马追了上来,到了那男人马前,纷纷下马见礼:“将军!” 男人颌首作答,思量片刻,指了指方云宣,对马队里一人说道:“韦重彦,这人就交给你了,你替我带他去医馆看看。安顿好了,随后再追上来。” 男人面目英挺,周身上下隐隐带着凛冽的杀气,让人望而畏。他一开口说话,声音低沉动听,更添了几分冰冷的质感。 韦重彦垂首应了,“属下领命。” 男人点了点头,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,递给方云宣,“我不该当街纵马,这银子你收好了,拳当一点赔礼。”他面无表情,目光清冷,望着方云宣的脸,眼中既无惊讶也无蔑视。 男人的态度并不傲慢,冷着一张脸,却没有一点施舍或用银子胡乱打发人的意思。可方云宣这几天白眼看多了,男人这样平平常常的与他说话,他一下子就觉得卫屈起来,攥着拳头,真想把手里的银锭子砸在男人脑袋上。方云宣想冲他大喊:“有钱了不起啊!大爷也有钱过!” 方云宣知道他这叫迁怒,而且毫无理由。他被马踩了,这事双方都有责任,碰上个不讲理的,还要怪方云宣没长眼睛,走路不看道儿。可方云宣就是气愤,胸口气得鼓鼓的,一喘气肋条就疼,他想跟人吵架,想问问老天他这是得罪谁了,怎么会这么倒楣。 手心里的银子像烧红的火炭,燎得方云宣整个人都滚烫了。他攥着钱,怎么也舍不得扔,这个大爷他装不起。他现在太缺钱了。 男人哪知道方云宣在肚子里骂他,见他杵在那儿不言语,还以为他是疼得受不住了,忙让韦重彦过来扶他,又交待两句,然后干净利索地飞身上了马,领着一众随从,朝南城门去了。 韦重彦扶着方云宣,心里满肚子不乐意。 他对方云宣没什么好印象。杜益山十五岁从军,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,战功赫赫。骑的马又是塞外良驹,训练有素,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,哪会在这条小小的长街上撞到人。分明就是方云宣故意往杜将军的马蹄子底下钻,好趁机讹钱。面由心生,看他这张丑脸,就知道准是个心术不正的。 韦重彦心里鄙疑,脸上就带出几分轻视。方云宣前世也是混出来的人精,哪会看不出人的眉眼高低。 这会儿也没心情应酬他,两个人都不说话,默默找医馆。 县城里只有一家医馆,离十字大街不远,百十步就到了。 到了医馆门口,方云宣向前迈了一步,与韦重彦错身而立:“有劳军爷了。在下自己进去看郎中就行,不敢多劳军爷。” 韦重彦摇头:“不行。杜将军有令,我不敢违令。一定要亲自送你去看大夫。”这只是其一。韦重彦压根不信方云宣是真的受了伤,他想跟进去,看这个说谎的骗子还能使什么花招。 方云宣也不勉强,他愿意跟着就跟着。迈步进了医馆,立刻有小药童迎了上来:“两位是哪里不适?” 方云宣说了症状,小药童将两人引至一张桌案前,桌案后的老郎中立刻搭出脉枕,给方云宣诊了脉,又让他脱下上衣,细细查看了伤势。 方云宣右边肋下有一大片青紫,老郎中推拿两下,给方云宣把肋骨接好,用布条绕着胸口紧紧缠住,固定好了,让方云宣近些日子不要劳累,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,免得肋骨长不好。说完了就去开方子、抓药。 方云宣已经疼出了一头冷汗,他一直紧紧咬着牙关,才算没叫唤出来。 韦重彦这才相信方云宣是真受伤了。 他性格豪爽,心直口快,厌恶喜欢全都摆在脸上。知道误会了方云宣,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。 ☆、第8章 县城返家韦重彦一定要送方云宣回家,他心里过意不去,脸上一直讪讪的,帮着方云宣跑东跑西,弄得方云宣最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。 处理好肋下的伤,方云宣又跟老郎中约好了,约他明日到洛平村去一趟,给方世鸿看诊。
杜益山给的银子是个二十两的银锭子,方云宣让小药童拿去兑成碎银子和几吊铜钱,回来结了诊费,以及明日老郎中.出诊的车马费。 有了韦重彦这个不要钱的劳力,方云宣出了医馆就直奔粮号,先称了两斤米、两斤面,让韦重彦抱着,又找了个挑菜的老乡,从挑子里拣了几样青菜、一颗大白菜,又去肉铺里割了一斤羊肉、半斤猪肉。 买完了菜,方云宣又去了一趟杂货铺,进门就问掌柜:“有木工用的刻刀吗?” 掌柜摇头:“咱们这是小地方,东西不齐全,县城里倒有一家做木器的,可人家用的东西都是专门托人从州府里买的。我这小本经营,又不干那个,进的都是咱百姓常用的东西。哪有那玩意儿啊!” 方云宣忙向掌柜打听做木器的作坊在哪儿,掌柜给他指路,说就在后面胡同里,往里走到头就是。 方云宣急忙去找,韦重彦抱着一堆东西,也不知他要干什么,一路任劳任怨的跟着。 这家木器作坊不大,进门就堆着一地的木料。方云宣一见就觉得亲切,祖父是木雕师,他家的院子里,也总是堆着大大小小的木料,陈磊曾说过,方云宣从小就跟木头呆在一块儿,难怪性子都跟木头似的,没有半点情趣。 其十斅磊只说对了一半,方云宣不是性子木,他只是有点闷骚,风情万种都藏在了心里,要人去挖掘才行。 作坊里的伙计以为来了客人,出来一问才知道,方云宣不是买家具,而是要买他们雕木头用的刻刀。 这可是吃饭的家伙,哪能卖呢。小伙计犹豫半天,方云宣出到二两银子,小伙计才偷偷瞧了瞧里边。小声道:“你可别告诉别人。” 方云宣忙点头,没一会儿小伙计从院子里跑出来,揭开外衣,从腰里拿出一个卷成卷儿的布包,递给方云宣:“这是我师父用的,正好前两天师父有了一套新的,这套替下来就给了我。” 韦重彦看不过去,大嘴叉一咧,问道:“你把这都卖了,敢明儿你师父让你做活儿,你拿手指头杵啊?” 小伙计脸一红,扭捏道:“我,我还有一套呢。我就是,想攒两个钱,给我妹妹添点嫁妆,别让婆家瞧不起她。” 方云宣谢过小伙计,给了他银子,小伙计揣在怀里,欢天喜地回了作坊。 方云宣打开布包一瞧,里面圆刀、斜刀、三角刀一应俱全,跟他前世用惯的东西一模一样。这可太好了,他现在就指着它吃饭了。 老郎中让方云宣少动多歇着,韦重彦看他不住脚的转悠,怕他伤势难好,从大车店里雇了一辆驴车,又将自己的马交给他们照管,自己驾着驴车,送方云宣回洛平村。 一路上两个人边走边聊,方云宣才知道刚才撞他的男人叫杜益山,是西北道七星岭上戍边的将军。因为皇帝急诏他回京,他们才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。韦重彦说起此次回京,脸色就不大好看,似乎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,他不愿细说,略略一提就揭过去了。 韦重彦十分健谈,与方云宣聊了多时,越谈越近乎。 方云宣谈吐不俗,又有方丑儿十几年攻书的底子,对什么都能拿起来说一套,更要紧的是他气度不错,虽然生了一张丑脸,却不卑不亢,言语自然,性子也不呆板,韦重彦与他谈得投机,一路下来,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。 两个人到了洛平村,天已经全黑了,乡间人家都过得节俭,很少有晚上还点灯的,差不多傍晚时就吃饭、洗漱,早早就休息了。 村子里静悄悄的,路上没有一个行人,方云宣见天色实在晚了,总不好让韦重彦一个人赶着驴车回县城,就邀他去方家大院住一晚,明日天亮了再走。 韦重彦也不客气,点头应下。这里的道路他不熟悉,万一赶车赶沟里去,更耽误事,倒不如歇一晚再走。 到了方家大院门前,两扇大门关得死紧,已经从里面上了锁。方云宣举手拍门,叫了半天,打更的马三才问了一声:“谁啊?半夜三更的,叫魂呐!” “是我!” 方云宣等了半天,马三也没来开门,问过一声后就石沉大海,再没了动静。 方云宣的火也上来了,白天受了一天气,晚上回家还要被人拒之门外,方云宣又狠拍了几下大门,叫道:“开门!” 马三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,一身酒气老远就能闻见。到门前开了一条窄缝,用油灯往外照了照。 方云宣故意一伸脸,把马三吓得后背发麻,险些吓尿了。油灯的光线微弱,黑暗里就见一张丑脸从门缝里钻了出来,谁能不害怕。 马三哆里哆嗦缓了半天才找回魂来,骂着娘打开大门,对着方云宣就是一通报怨。 方云宣让韦重彦进门,韦重彦正纳闷方云宣的身份。这院子看着就像土财主住的,又听马三喊方云宣“丑少爷”,按理方云宣该是这家少爷才对,可看马三的态度,和方云宣今日的穿着打扮,哪有一点少爷的样子。韦重彦心里犯了嘀咕,又碍于是别人的家事,不好多问,赶着驴车进了院门。 马三还在门口絮絮叨叨的骂人,方云宣进来后,就站在马三跟前,眼睛却没看他,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后瞧。 马三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,嘴也不利索了,“看,看啥?” 方云宣指了指他身后,“你后边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。” 马三就觉得头发根都乍起来了,回头一看,松了口气,骂方云宣道:“放屁,哪有什么女人!” 方云宣目不斜视,一直盯着他身后,好像那里真有人似的,“就在你后边,红裙子,披散着头发。看!” 方云宣突然拔高了声调,吓得马三哎哟一声,蹦起多高,“丑,丑少爷别吓我,我,我我胆小!” 方云宣面无表情,装得像真事似的,指着马三的脖子,阴侧侧说道:“她想掐你脖子!多亏我喊了一声,不然你这会儿就被她抓了替身。” 韦重彦憋着不敢笑,方云宣又吓唬了马三一气,才转身进了院子。 马三疑神疑鬼,一晚上都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,脖子里直冒凉气,可又不敢回头,怕真看见什么,非吓死不可,差点追着方云宣去草屋。求他陪自己呆一夜。 方世鸿躺在床榻上,哪能睡得安稳。等了儿子多半天,也没见孩子回来,心里着急,身子却不做主,想下床走动都不行。恨得他给了自己一巴掌,狠狠骂着:“你还活着做什么,现世报的东西,拖累了孩子,你还活着做什么!” 方云宣进门时,他正躺在床榻上掉眼泪。门一响方世鸿急忙抹了一把脸,看见方云宣,心才安稳了,“可回来了。累了没?” 方云宣笑答:“才这么点路,累什么。父亲,这位是我在县城里认识的贵人。” 韦重彦搭话道:“什么贵人,你这不寒碜我?老伯,叫我重彦就行。” 方世鸿极重脸面,自己现在灰头土脸的,哪能见客。韦重彦一身武将打扮,腰里胯着佩刀,一看就不是普通人。方世鸿更加自惭形秽,扭捏半晌,才敢与韦重彦说话。 方云宣让韦重彦陪着方世鸿说话,自己去厨房张罗晚饭。 韦重彦不由问起方云宣的事,方世鸿忍了半天,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方家的事与韦重彦说了。冯青莲与人通奸,以及楠哥儿的身世,方世鸿觉得太丢人,自然都略去不提,只说儿媳不孝,儿子又是个老实人,他们父子俩才被欺负到这步田地。 韦重彦听着,心里更觉怪异,他虽与方云宣认识的时间不长,但看他为人处事,不像是被人欺负到这个熊样,还不知反击的。怎么方世鸿嘴里说的方云宣,和自己认识的这个不大一样,韦重彦疑惑了一会儿,就被别的事打断了思绪。 方云宣端回来三碗汤面,摆上桌,笑道:“天晚了,来不及做什么好的,你将就一晚,明天我起个大早,再给你做点好吃的。” 韦重彦瞪大了眼,“这,你做的?” 方云宣点头,“你别嫌粗糙就好。” “哪能!” 面是热汤面,清香诱人,擀得匀长劲道的面条浸在油光透亮的汤汁里,每一根都滋味十足。上面撒了一点香葱,盖一个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。韦重彦原本还不觉得饿,看见面条就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响,也不用人让,端起碗来大口吃。 方世鸿也疑惑道:“这是你做的?” 早上还没反应过来,现在才觉得奇怪,儿子什么时候会做饭了? 方云宣心道:“坏了!” 忙找理由,“我是跟马婆子学的。平日看她做饭,觉得不难,私下里多练了几回,自然就会了。” 方世鸿听后怒道:“谁叫你跟着下人们学这些的?你是方家的少爷,那是你干的活吗?” 方云宣不敢反驳,怕越说越露陷,端了面坐到方世鸿跟前,挑了喂他吃。 ☆、第9章 再起风波第二天方云宣果然起了个大早。 洗漱好了直奔厨房,通着了火,把昨日买的猪肉去皮,刮去没褪净的猪毛,先用刀背敲松肉质,再切成小段剁碎。加盐,淋一勺香油,为去腥再稍稍搁一点酒和葱姜汁,再搅拌均匀。拌肉陷很有讲究,手上的劲儿不能散,要朝一个方向搅拌,打到最后肉陷成泥,所有的味道都完美的结合在一起,看着就觉得鲜嫩多汁。
拌好陷儿搁在一边,方云宣又去和面。一碗面倒在案板上,中间挖出一个坑,打进一个鸡蛋,边和面边加水,揉到最后面团不沾手了,再拿屉布盖好,醒一会儿,擀成大薄面片,拿擀面杖比着,叠成长条,再切成两寸见方的小方块儿。 把这小方块儿托在手心里,找一根筷子,从拌好的陷儿里拔一点在筷子上,往四方块儿的小面皮里一抹,手往上使劲,用筷子一卷,手指捏住尾巴不让陷儿露出来,往案板上一扔,一个人帽馄饨就包好了。 方云宣前世就是厨师,这些活儿都是基本功了,手里上下翻飞,一碗茶的工夫案板上就堆了一堆儿小馄饨。 馄饨吃的是汤,里面的馅儿倒在其次。这会儿现熬高汤也还来不及了,方云宣就用昨天剩下的野蘑菇吊汤,取其鲜味。 方云宣正忙得欢,马婆子打着哈欠从外面走了进来。 天亮她才起来,做早饭已经迟了,着急忙慌进了厨房,就看见方云宣正往汤锅里下锟饨。磕睡虫全跑了,只剩下惊讶。 马婆子盯了一会儿,才想起不对劲儿,吆喝道:“我水旙少爷,昨天就算了,您是主家,一次半次的我也不好说您。今天您又来了,您瞧瞧您……” 马婆子想说你瞧你把厨房祸害的,这个乱。可她找了一圈,方云宣干活利索,这儿干着那边已经顺手收拾了,手底下连边角上都干干净净的,愣让她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。 马婆子梗着脖子,话说半句噎得慌,往下说又没话辙,只好硬拐了个弯:“您这可不行,厨房里一向是我管,少奶奶每月给的钱都是有定例的,哪经得起您这么糟蹋。昨天的木炭就使超了,您走了我一数,乖乖,活活多用了一小簸箕。您今天又来,这又是米又是面,又是菜又是肉,还有灶膛里烧的这么些柴火,这,这得糟蹋多少东西。您说说,这让我月底怎么跟少奶奶对帐。” 她正报怨,门外面徐氏进来要热水,听见这话,顿时戳了她的肺管子。 徐氏爱财,又抠门,钱都拴在肋条骨上,用一个大子儿都跟撕肉似的。听见方云宣使东用西,心里就不痛快,她也不想想,这里是方家,连她还吃着用着方家的,人家浪不浪费,跟她有什么关系。 可世上要有那么多讲理的,也就没有那么多能气死人的事。 徐氏听见马婆子的话就急了,进厨房又看见方云宣慢条斯理的给馄饨装碗、浇汤、撒上切好的香菜,又淋了点香油,香气直扑鼻子。 徐氏咽了两口唾沫,才指天顿地骂道:“哎哟哟,造孽哦,胡吃海塞遭报应哦!” 马婆子忙拉着徐氏道:“可不是!老太太,您给评评理,放着我这么个大活人,丑少爷偏要自个儿做饭吃,这不是打我的脸吗?合着我平日是白吃饭不干活的?您可得给我做个凭证,这可不是我偷拿人中的东西,都是丑少爷私自用了!” 徐氏听见更不受用,冯青莲与冯老汉吃饭不在一处,都是各吃各的,每月只给他们老两口一两银子的零花,平时要买什么,都要跟冯青莲开口要钱才行。 冯青莲厌恶方家父子,对自己的亲爹娘也没多少好感,若不是这些人强逼自己,她早就和潘子涵双宿双栖,过他们的小日子去了,哪会像现在似的偷偷摸摸,想亲近亲近,还要打个表兄妹的幌子。 冯青莲巴不得爹妈也像方家父子一样,快死去算了,平时爹妈用一文钱,她都得算计算计,徐氏想买什么都得看女儿几日的白眼。 徐氏抠门抠到了家,从吃到穿一律能省就省,吃饭几天都没见荤腥了。此时看见方云宣在厨房里做馄饨,又馋又嫉恨,嘴里一个劲儿念叨:“造孽!” 徐氏要水一去不回,冯老汉找到厨房,劈头就骂:“死老婆子!要盆水要到现在,跟谁闲磕牙去了,你是骨头痒痒了!” 徐氏和马婆子可算找着出头的人,跟冯老汉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了,好像方云宣不是用面做的馄饨,而是用金玉堆出来的一样。 要说徐氏抠,那冯老汉只能说是更抠。徐氏把钱拴在肋条上,冯老汉则是把钱拴在命根子上,一动钱就要他的命。如今的冯老汉,早把方家的家产当成了自己手心里的东西,方氏父子动一分一毫,都跟拿刀抹他脖子一样。 冯老汉怒火攻心,到灶前一看,果然见锅里还飘着几个白汪汪的小馄饨。 冯老汉恶狠狠回头,瞪着方云宣,咬牙切齿的骂:“好啊!方家也知情达理的人家,怎么教出个儿子竟是贼!” 换做是方丑儿,他这一句话就能把丑儿一击在地,再不敢还口。 冯老汉还不罢休,蹿跳着出了厨房,到院子中间扯着大嗓门叫唤:“方家的儿子做贼啦!在自个家里还做些鬼祟事,放着每日做好的饭菜不吃,非要单弄小灶,败家啊!再有钱哪能这么败啊!几日就得把家吃塌啊!” 冯老汉这做法在村子里不算稀罕,一般都是婆婆嫌儿媳妇能吃或有了别的矛盾不好开口,就拿吃喝的事扎筏子,站在院里对着当街大声叫骂,意在让众位街坊邻居听听,羞臊羞臊媳妇,让她以后老实听话,再不敢忤逆婆婆说的话。 冯老汉也是这个意思。他是长辈,论起来是方丑儿的岳父,岳父教训女婿,天经地义。还是以乱花钱、不过日子这样的理由,在村子里极容易找到支持者。 没一会儿院墙外就站满了人,踩肩膀、伸脑袋,人人伸着脖子往方家大院里看。冯老汉越发起劲儿,冲着人群数落,说方云宣怎么怎么败家、又怎么怎么糟蹋东西。 众人指指戳戳,男人们吆喝着起哄,女人们梳着头发说闲话。 “一大早的,这又咋啦?” “方家打起来了,老丈人说女婿彤斣,做好的饭不吃,扔了喂狗,非要现做起一桌席面才肯动筷子。” “哎哟,那哪成,这日子哪能这么过,有多少钱也不够使!” “可不是!” “……” 方云宣都快被气笑了。再过一会儿,他都快成了一大早就想吃满汉全席的疯子了。 找托盘来把三碗馄饨装好,端起来迈步出了厨房。 冯老汉正骂得起劲,看见方云宣出来,上前堵住他的去路,又骂:“你别走,你瞧瞧,他还端出来了!大伙看看,这还是过日子的人吗?一大早就吃/精肉做的馄饨,还搁香油?造孽哟!” 方云宣冷冷瞧着他,瞧了多时,突然开口道:“闭嘴!” 冯老汉被噎了一个跟头,满脸褶子挤在一块儿,一拍大腿,又要叫唤。 方云宣笑了笑,朝正房屋那儿努了努嘴,对冯老汉道:“你看看哪儿!” 冯老汉一愣,回头一看,方云宣指的是冯青莲住的屋子,一时不解,回头瞪着方云宣,怒道:“咋了?” 方云宣看着墙头、门外乌压压的人群,嘴角一勾,笑道:“我让你闭嘴。你再说一句,我就进冯青莲屋里,把那姓潘的小子拖出来,让外面的人好好看一出捉奸在床!” 冯老汉倒吸一口凉气。张大嘴瞪着方云宣,话也说不出了。 捉奸在床和不过日子,这两项罪名可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,这要在人前抖落出来,他们一家子也别想在洛平呆了。 方云宣狠,一下就打在冯家三口的七寸上。 方世鸿怕丢人,不敢对外声张。方丑儿对冯青莲有情,又自认配不上她,宁肯自己受卫屈,对此事也是三缄其口。可方云宣却不同,他不怕丢人,戴绿帽子的又不是他,他一点也不怕嚷得人尽皆知。他也不是丑儿,会因为那点朦胧情愫,就忍下这样恶心人的事情。 ☆、第10章 送别故人方云宣放出狠话,冯老汉脸上就变了颜色。 冯青莲与潘子涵平里暗里来往五六年了,早在她还未嫁入方家时,就与这个远房表哥牵扯不清。冯老汉心里明镜似的,这个时候闯进冯青莲屋里,一堵就是一个准,准能抓个背夫偷人的现形。 心里七上八下,冯老汉抓耳挠腮,想骂人不敢张嘴,想偃旗息鼓又受不下这口窝囊气,原地转了三圈,终于恼羞成怒,就地绰起挑水用的扁担,对着方云宣就扑了过来,骂他满嘴胡言。 院子外的人看打起来了,全都兴奋起来,看热闹的不嫌事大,嘻嘻哈哈的瞧着里面,高喊:“哎,别打哎!”话音里可不像劝架,倒像撺掇冯老汉下手狠点。 冯老汉越发来劲,抡着扁担就打。 方云宣手里还端着托盘,上面三个碗里是刚出锅的热汤馄饨,动作不便,眼见冯老汉扑上来打他,只能侧身去躲。 冯老汉头一下打空了,不依不饶又追着扑了上来。 方云宣心里厌烦,人也恼了,甩手就想把托盘扔了,腾出手来狠狠教训一下冯老汉。 还未等他动手,韦重彦从偏房里推门出来,让过方云宣,挡住冯老汉,眼珠一瞪,怒道:“您老也欺人太甚!我这兄弟都不言语了,您还骂个没完,如今又动上手了,到底是怎么了,水旜来我评评理!” 边关太平了没两天,韦重彦刚从战场上下来,一发怒浑身的杀气藏都藏不住,他腰里还胯着一把弯把长刀,一看就不是好惹的。冯老汉举着扁担就怂了,也不知从哪跑出这么一位,浑身哆嗦着,晃着脑袋不服气:“我打我女婿,女婿能抵半个儿,我们自家的家务事,关你个外人什么相干!快,快滚开!”
韦重彦在屋里就听见外面闹腾,他正陪方世鸿说话,外面闹这么凶,方世鸿自然也听见了。又急又气,嗓子里呼噜呼噜直喘,气都喘不均了,非要爬起来,出去帮儿子说句话。 韦重彦哪能让他出去,这身子骨还没出屋,就得交待了。死劝一气,总算劝方世鸿重新躺下,又在屋中听了半晌,越听越来气。 偏房屋和草屋一样,都是只有门,没开窗,韦重彦坐在屋中,看不见外面的情境,可声音却能透过薄薄的墙壁听得一清二楚。 就听见冯老汉一个人高声叫骂,言语粗粝,其中夹杂着不少指爹骂娘的脏话,韦重彦从军多年,自认是个挺糙的老爷们,听见这些话都觉得难听得受不了,更何况是被骂的人。后来方云宣与冯老汉说话,他声音小,屋里也听不见,只觉中间停顿片刻,正想着是没事了,冯老汉竟然动了家伙。 韦重彦顿时气血翻涌,火上了脑门。他这人护短护得厉害,与方云宣相交不久,却极为投契,听见有人骂他,已经觉得忍不了,因为顾及方云宣的脸面,怕他觉得脸上难看,才一直忍着没出去。这会儿听见外面动手,怕方云宣吃亏,这才闯了出来。 冯老汉看见韦重彦就胆颤,说了句多管闲事,腿就不自觉的往后退,扁担护在胸前,小眼睛睁得大大的,一脸防备地瞪着韦重彦。 韦重彦只觉得泄气,这么个小老头,他拿巴掌一划拉就能推出一溜滚儿去,可那有什么得脸的,打倒了他也没什么光彩,更提不起什么劲儿去打他。 回身对方云宣道:“回屋!”拉了他就走。 冯老汉冲着两人的背影,跳脚骂:“有本事别走!” 徐氏这才敢从厨房出来,探头探脑问:“怎么样?” 冯老汉一股火全撒她身上,“问啥?屁用没有的败家娘们!” 徐氏卫屈,又不敢跟丈夫吵,嘟嘟哝哝又要进厨房。 冯老汉一脚踢过去:“还不回屋等啥?” 徐氏闪身一躲,猫腰进了厨房,老脸上全是笑:“你等着!” 说着话进去把方云宣剩在锅里的馄饨捞进碗里,递给冯老汉瞧:“这还剩下不少,够咱俩吃的。” 冯老汉张嘴就骂:“得了馋痨了?” 伸手捞了一个,放进嘴里,又骂方云宣抠门:“咋不多剩点!” 方云宣与韦重彦回了偏房,方世鸿免不了又是一顿气恼伤心,两个人劝了一回,坐下来吃馄饨。 折腾一早上,热腾腾的馄饨已经凉了,方云宣只好道歉:“本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。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,也想让你吃口热乎的。哪想到……” 韦重彦端起碗来,边吃边赞好:“好吃!馅嫩汤鲜,你瞧瞧这馄饨皮儿,薄得都能照见人,泡了这么久都不软烂,吃进嘴里劲道弹牙。你这手艺真是不错,开个酒楼准火!” 方云宣知道韦重彦这是宽他的心,话里多半是有水分,感动之余又添了几分好感。 “你可别诳我,我是指着这东西养家糊口的。你说实话,是真好还是假好,若是真的,我明日就开摊子卖馄饨去。” 韦重彦道:“怎么不是真的!我这人从不对兄弟说假话,这东西真是好吃。只是开摊子……太辛苦!起早贪黑,也挣不了几个钱。你若有意,我在杜将军帐下给你谋个差使,不比你去摆摊子强?” 方世鸿连声称好,方云宣却笑着道谢,婉拒道:“我这人脾气古怪,一个人自在惯了,受不得拘束。多谢重彦兄的好意,我还是摆我的摊子,挣两个辛苦钱,在乡中奉养老父即可。” 韦重彦听了这话,立刻会意,方云宣走不了,方世鸿的病太重,实在不易挪动,跟前又离不开人照顾,方云宣哪能跟他走呢。挠了挠头,忙说自己思虑不周。 吃罢了早饭,方云宣收拾了碗筷,到井边洗涮干净。 韦重彦此行是专为护送杜益山的,在此耽搁半日,心早就飞去了京城,不敢多呆,吃过早饭便起身告辞。 方云宣送他上了大路,彼此道过珍重,韦重彦嘱咐道:“我看你岳丈一家都不是好相与的,你万事要多留个心眼儿,不要轻易相信人才好。” 方云宣笑道:“我知道,等父亲的病好些,我就想法子搬走,离开洛平,离他们远远的,让他们想害人都没处找我。” 韦重彦看他没有半点沮丧,心里也轻快些,不再提这些糟心事,反劝他:“你身上还有伤,千万别累着,不然骨头难长好。” 方云宣笑着点头,又道了一遍谢。 韦重彦走后,方云宣便开始张罗卖馄饨的事。 他早就想好了,一面张罗起馄饨摊子,一面开始加工一些木器摆件,挑到集市去卖,即使挣不来几个钱,起码糊口和买药的钱不用再发愁了。 午后县城里的老郎中来给方世鸿看诊,搭着手腕子号了半天脉,眉头一直就没松开。 诊完脉,方云宣送老郎中.出来,问他方世鸿的病情如何。 老郎中直摇头:“病入骨髓,神仙也难救了。我开几副药,你暂且给老人家吃着,千万不要告诉他实情。” 方云宣忙问:“治不好么?” 老郎中又摇头:“哪里治得好,能拖过今年年底,就算是老天开恩了。” 这么快……方云宣心里揪了一下,他也知道方世鸿病重,可怎么也觉得还能拖个一二年的。 方云宣进来,跟方世鸿说要去县城里抓药,让他好好歇着,不要乱动,也不要再生气。 方世鸿答应了,让他万事小心。 方云宣强笑道:“知道了。” 坐着老郎中的驴车,和他一同回昨日的药馆,先抓了方世鸿吃的药,老郎中告诉方云宣如何煎制,又帮他看了看肋骨上的伤,让他一定注意休养。 方云宣从医馆出来,采买了要用的东西,一路走回洛平村。 到家天快黑了,方云宣搁下东西,去厨房做晚饭,一进门,只见马婆子坐在门口,她见了方云宣,三两口把碗里的饭扒进肚子里,把碗一放,回身便把厨房门关上,拿过一把铜汁大锁,喀嚓一声,把厨房门锁得严严实实。 马婆子十分得意:“丑少爷可别怪我,我也是奉命行事。你有火有气,都朝少奶奶发去。” 方云宣哭笑不得,谁家日子过的,连厨房门都上锁的? 难道锁了门,就能饿死他了? 笑话! ☆、第11章 养家糊口方云宣赶个大早,推车去赶集市。 昨日回到家,他就风风火火的开始张罗馄饨摊子。幸亏他从县城里买来做馄饨用的炉子,不然晚饭时他与方世鸿就得吃一回野外烧烤了。 连夜用猪骨熬汤,备好馅料和馄饨皮,还有做配菜用的紫菜、虾皮、香菜,把炉子装在车上,万事就绪,才安心去睡觉。 这里的人没有用骨头熬汤的习惯,方云宣买了一条猪后腿,肉铺老板还送了一些主顾不要的猪骨头给他。倒是紫菜、虾皮这些东西,因为洛平离海极远,凡是跟海沾边的产品都贵得吓人,还好这些东西只是做配菜,消耗不大,不然方云宣这馄饨摊还没开张,就得先赔钱了。 今日正是赶集日,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往集市赶。方云宣推着独轮车走在人群当中,也不用问路,只要跟着往人多的地方挤,很快就到了集市。 说是集市,其实就是几个村子路口的交汇处,约定俗成,久而久之人们就在此处聚物而易,便成了附近最大的集市。 方云宣顺着人流进去,找了一棵大树,在树底下停好推车,拿两块石头固定好车轮,看不会来回乱动了,才在推车上支起摊子。 为了省柴,小泥炉里没有点火,方云宣在推车上打横支起一块挡板做桌子用,挡板上铺上一块土布,上面一字排开,摆上各种配菜,把馅料和面皮放在手边,布置妥当,通火点着炉子,架起铜锅,把汤烧滚。 这个铜锅是方云宣现找工匠做的,类似于现代的鸳鸯火锅,锅内分做两格,一边是白汤,另一边是昨晚用猪骨熬的高汤。一会儿就用白汤这边煮馄饨,用高汤配底汤,盛上煮熟的馄饨,撒上紫菜、香菜和虾皮,再点一点香油,这碗馄饨才能端出来见人。 架子是支好了,接下来就等顾客上门。 方云宣前世也没摆过摊,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。等了半天,一个人也没有,他旁边卖菜的老伯倒是生意兴隆,一挑鲜菜很快就见了底,他这边还没开张呢。 方云宣心里着急,看了看左右,厚起脸皮吆喝:“皮薄肉大热馄饨!” 喊了几声,倒是有看的,只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吃。方云宣脸涨得通红,臊得。这要是一碗都卖不出去,可得多丢人。 别说,这世上还真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。 又等了许久,一个带着小娃的大嫂路过馄饨摊,小女娃闹着要吃,大嫂哄了多时也不管用,只好问方云宣:“这,多少钱一碗?” 可算来人了。方云宣满脸堆笑,大嫂吓了一跳,退出一步,跟手里拉着的小女娃商量:“咱们不吃这家成吗?娘看这人觉得瘆得慌。” 方云宣差点栽倒,心道:“大嫂您吃馄饨又不是选美,难道去酒楼吃饭,也要先看看厨子长得俊不俊?”
女娃站着不肯走,跺脚耍赖,摇头不依:“就吃这个!就吃这个!” 大嫂实在拗不过闺女,叹了口气:“就依你!”说着话又问价钱。 方云宣忙道:“五文一大碗,三文一小碗。” “啥?”大嫂吃惊:“咋这么贵?我割一斤生肉才二十文钱,你这一碗就要一大块肉的价钱?” “这可不贵了,大嫂,我这馄饨是用骨汤做的,汤鲜味浓,还有这些配菜,紫菜、虾米哪个不用钱呢,您光算肉钱哪行?” 大嫂听了方云宣的话,犹豫道:“骨头能熬汤?那能好喝?” 她还想絮叨,小娃却等不了了,扯着母亲的衣襟,眼看着就要哭。大嫂无法,跟方云宣商量:“太贵了,这样,我拿鸡蛋跟你换一碗。三个鸡蛋换一碗大的,成么?” 方云宣笑道:“这哪成。一个鸡蛋也就一文钱,三个鸡蛋换一大碗,我不亏了?” “那添一个,四个换一碗,总成吧!” 方云宣苦笑:“成!就四个,也算我开张了。” 这是第一个顾客,方云宣也不管赔不赔了,可着劲儿的给盛了一碗,碗里的馄饨冒尖冒尖的。 大嫂舍不得吃,端在小女娃面前,自己坐在一旁,用勺子舀出一个,吹凉了喂女娃吃。小娃嘴小,馄饨个大,小娃含着馄饨,腮帮子鼓鼓的,吃得高高兴兴。 孩子高兴,大嫂也高兴了,这边喂她,那边也舀了一勺汤喝了,一砸吧滋味,是好。跟平常吃的馄饨不一样,平常她们都是用白汤做,吃了不如这个味儿鲜,细品汤里还有股清甜的味道。又舀了一个馄饨吃了,更是满意,馄饨皮儿又薄又劲道,面不粘牙,馅里的肉汤汁十足,好像那骨汤的味道透过馄饨皮儿,全都丝丝缕缕的渗进了肉馅里。 做买卖就是这样,有了第一个顾客,就不愁第二个。大嫂还没走,跟着就有一个挑脚的挑夫过来,问了价来了一大碗,喝了口汤,就连声喊好。他的广告效应极大,周围看着的人渐渐聚拢过来,见他吃得满嘴冒油光,也忍不住想要尝尝。推车前或坐或站,一会儿就挤满了人。 方云宣忙了起来,一边包一边煮,馄饨一定要现包现煮现吃,不然味道就差了一大截。顾客三三两两的上门,方云宣看着笸箩里的铜钱越聚越多,心里乐开了花,比他前世挣第一笔工资时,还要有成就感。 过了午后,赶集的人群渐渐散去,方云宣收拾摊子回家。 身体疲惫不堪,肋骨处也闷闷的疼,可精神却兴奋得很,方云宣抱着小笸箩数钱,一算,才刚刚二百文钱,和备料用的成本相抵,两下正好摊平。 方云宣一下子就蔫了,这怎么可能,明明卖得挺多,怎么也要有七八十碗了,怎么钱却这么少? 还以为数错了,把铜钱全倒在车里,一枚一枚数。数着数着方云宣才想起来,没错。虽然卖的挺好,可这其中有二十几碗是没给钱,拿东西换的,推车里青菜、鸡蛋、零碎东西倒是堆了不少,方云宣为了聚人气,一时也没细算,结果当然是卖出的东西多,但回来的钱少了。 一路蔫蔫的回家,刚才的精神劲儿全散了。方云宣边走边琢磨,换的东西倒是能吃几天,可这样下去等于白受累,集市上的人竟有大半是以物易物,不用钱买,而是用东西换。这哪能行,他是等着钱急用的,虽说杜益山给的银子还能支撑一段日子,可方世鸿的病要吃药,要看诊,是一笔不小的费用,方云宣还想搬出方家去住,光是填饱肚子可不行。 看来还是要往远走,到县城里去试试,那里客商多,人流量也大,应该比集市上挣得钱多,就是路有些远,十几里山路,方云宣想到要推着车走那么远,头都疼。 现在也只能挣辛苦钱了,路远也要去,正好今晚赶一赶,自己做的几个木制的小玩意也做好了,明天一并带去,看看能不能多换两个钱回来。 方云宣盘算着回了方家,还未进门,就听见院里传来楠哥儿的哭声。 进门一看,楠哥儿倒在地上,一张小脸儿哭得花猫似的,身子一抽一抽,看着上气不接下气,乳母站有旁边,急得也快哭了,扶起楠哥儿,仰头急道:“潘少爷,您可不能这样,小少爷还小呢,有什么不懂事,冲撞您的地方,您也该多担待些。您,您哪能打他?这要是打出个好歹,让我怎么向少奶奶交待!” 乳母知道潘子涵身份特殊,也不敢多絮叨,扶起楠哥儿,忙看他的伤势。楠哥儿的脸都磕花了,额头上摔了个大包,撩开他衣襟,胸脯后背上面好几处青紫,也不知是被打的,还是摔的。当下又急又痛,心中直骂潘子涵心狠。 潘子涵歪斜着身子,脸上青红交错,脑袋上的青筋也冒了出来,只觉羞恼气愤,心道:我教训儿子,你倒管我? 他正要发作,方云宣走进门来,潘子涵的脸上越发阴沉,盯着方云宣的目光竟然露出几分怨毒。 方云宣推着车也是一愣,门里这是什么情况,按理潘子涵是楠哥儿的生父,虎毒不食子,到底是为了什么,他才对楠哥儿下此狠手。方云宣实在想不通。更让他想不通的是,潘子涵眼里的怨毒又是怎么回事? ☆、第12章 拳打脚踢楠哥儿看见方云宣,卫屈的喊了声:“爹爹!”挣开乳母,飞扑上来,一头扎进方云宣怀里,呜呜的哭了起来。 推车上的炉子里还有火,方云宣怕烫着孩子,忙放下推车,伸手搂住楠哥儿。 楠哥儿眼眶里都是泪水,白嫩的脸蛋上印着两个清楚的巴掌印。他哭得抽抽噎噎,脸蛋通红,刚才的卫屈害怕,全在看见方云宣后宣泄了出来。 方云宣紧皱眉头,这是下了多重的狠手,怎么把孩子打成这样,忙去水井边打水,给楠哥儿洗了把脸,搂着哄道:“楠哥儿不哭,告诉爹爹到底怎么了?谁打你?” 楠哥儿怯怯的回头,看了一眼潘子涵,脸上皱得像桔子皮,最终还是不敢说,只摇了摇头,含着泪水扯了个笑脸:“楠哥儿自己跌倒的。” 方云宣不由心疼,这孩子小小年纪,心思就如此的重,以后可怎么好?故做轻松笑道:“爹爹带回些好吃的,楠哥儿吃了就不要哭了!” 楠哥儿含泪点头。方云宣抱他去推车里翻找,里面有不少吃的,都是今天拿馄饨换的。其中有几样是江米白糖糕和糯米面做的团子,方云宣把纸包打开,拣了一个团子给楠哥儿吃。 这团子用糯米面做皮儿,内里是红豆茸做的馅心,表皮上滚了一圈黄豆面,吃起来又香又糯。 楠哥儿抿了一小口,终于露出点笑模样,举起手里的团子喂方云宣,“爹爹吃!” 方云宣心下感动,一天的疲累好像都随着这话消散了。 潘子涵在旁边越看越气,他才是楠哥儿的亲爹,可楠哥儿从小就不与他亲近,反倒跟这个丑八怪亲亲热热的。今日哄了半天,想让他叫自己一声“爹”,谁料楠哥儿怎么也不肯叫,这才惹恼了潘子涵,动手打了他。 潘子涵长得风流俊美,外人一看便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。其实此人心胸狭窄,好色烂赌,一肚子草包。方丑儿虽然面目丑陋,却是满腹诗书,出口成章,学识教养都比他强得多,早令潘子涵怀恨在心。他与冯青莲来往多年,心中早就腻歪了,要不是存着几分气气方丑儿的心思,冯青莲又出手阔绰,能给他银子供他吃喝嫖赌,他早就走得远远的,哪会和一个半老徐娘纠缠这么多年。 此时潘子涵看见楠哥儿搂着方云宣的脖子,眼中都是亲昵信赖,方云宣目光温柔,看着楠哥儿笑得温和宠溺,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怒火,说嫉妒有,说痛恨也有,其中可能还夹杂着些自惭形秽与羞愧难当,总之是难受加愤恨,全都在他心里开了锅似的翻搅,最后都变成了一股气势汹汹的恶毒。 我不痛快也不能让你痛快了。 潘子涵冷笑一声,从袖中拽出一把竹骨折扇,纸扇轻摇,慢步走到方云宣面前。 楠哥儿看见他吓得一哆嗦,脸上的笑模样全没了,伏在方云宣怀里,直发抖。 潘子涵恨得咬牙,他又不是老虎,至于吓成这样?这丑八怪有什么好的? 桃花眼一弯,勾唇浅笑,当真是颠倒众生,潘子涵笑指楠哥儿,避开身后的乳母,凑到方云宣耳边,轻声道:“这便宜儿子养得高不高兴?” 方云宣脸色一僵,潘子涵这话说得纯粹是恶心人,楠哥儿是谁的儿子,这院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,只差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纸,他如今与方云宣说这话,简直是不要脸到了极点。在方家的院子里,勾搭人家的媳妇,让丑儿白帮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,还要明目张胆的在人家伤口上撒盐,当真是又狠又毒。 潘子涵暗自得意,退后一步,满面含笑,看了看楠哥儿的眉目,喜道:“真是越长越像我了,是不是?” 方云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稍等!” 回头叫乳母,“刘妈,送小少爷回房,他受了惊吓,记得给他熬碗定惊茶喝。” 乳母巴不得赶快离开事非之地,从方云宣怀里接过楠哥儿,一路小跑回了屋子。 方云宣一转身就给了潘子涵一个窝心脚。他真是气狠了,前世他也算个斯文人,与方云宣接触过的人都说,他一看就是大家子弟,教养极严,平时待人湿润平和,既保持客气的亲近,又有着礼貌的疏离,从来不轻易发怒,不要说打人,就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有。
可自从来了这个世界,方云宣就觉得自己快被冯家一家气得吐血,脾气也越来越爆,今日更是压不住火气,非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混蛋不可。 方云宣前世陪陈磊练过几天散打,对付高手可能力不从心,但对付潘子涵这样的酒色之徒,太容易了。 一脚将潘子涵踹翻在地,跟着就是一拳,正中潘子涵的鼻梁,一股鲜血登时涌了出来,潘子涵手刨脚蹬,踢打反抗,他这身子早被酒色淘空,哪是方云宣的对手,方云宣一拳一脚,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,片刻就将他打成了血葫芦。 “这是替丑儿还你的!这是楠哥儿的!还有大爷看你不顺眼,找补给你的!” 潘子涵被打得鬼哭狼嚎,他要知道方丑儿的壳子里换了个人,打死他也不敢这么挑事儿了。就是吃准丑儿老实,从来不知反抗,他和冯氏一家才这样步步紧逼,若是换个人,哪容他们如此放肆。 抱着头连滚带爬,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风流公子的脸面,倒真像丧家之犬,惶惶而逃。 书墨先听到动静,从房中跑出来一看,立时急得跺脚,想上前去救,见方云宣满身戾气,一脸凶狠,哪还敢上去找死。急了半晌,才想起去找冯青莲求救。 冯青莲听书墨说完,顿时急了,急匆匆跑了出来,大喊:“住手!” 三步并两步扑到潘子涵跟前,弯腰将他抱进怀里,颤声叫道:“潘郞……” 潘子涵被打得剩了半条命,眼泡乌青,嘴角开裂,躺在冯青莲怀里直哼哼。 冯青莲心疼得要命,一迭声叫书墨:“还傻杵着做什么?还不快去叫郎中来!” 书墨看着潘子涵,已经红了眼圈,听见冯青莲说话才反应过来,急忙答应一声,转身去请郎中。 冯青莲这才想起方云宣,咬牙切齿咒骂:“你个丑八怪,还长本事了?为什么打我潘郎?有本事冲我来啊!” 方云宣正喘粗气,这个身体实在太柴了,他又刚受了伤,大夫千咛万嘱,让他一定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,他对着潘子涵拳打脚踢,也是自己气狠了,压根没想起他还受着伤,狠揍了潘子涵一顿,自己的肋骨处也疼得厉害,一阵阵闷疼袭来,方云宣额头都是冷汗。 冯青莲又哭又叫,紧紧搂着潘子涵,骂方云宣心狠手辣,不是人。 方云宣眉头紧皱,此刻不禁也恼了。这一家子真极品。冯青莲再怎么说还是方丑儿明媒正娶的妻子,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,搂着别的男人骂丈夫不是人?他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女子,简直是…… 肋下疼得厉害,估计是骨头又错位了,方云宣越发不耐烦,对着叫骂不止的冯青莲喝道:“你!抬头看看,这里是方家。你若不想好好过日子,我即刻写休书给你,任凭你再嫁他人。也省得你整日偷偷摸摸的不快活!” 冯青莲哭声一顿,不可思议的瞪着方云宣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羞、恼、惊、恨,转眼全都变成了无限的惧怕,她哆嗦着,仿佛不敢相信,又仿佛早盼着如此,心里的念头直打架,最终还是狠道:“你别血口喷人!我怎么不好好过日子了?你打我表兄,难道还不许我抱怨吗?” 说着话便嘤嘤而泣,哭得梨花带雨,外人看见,准以为是方云宣作恶在先,才惹得美人垂泪。 方云宣倒好笑起来,这女人为了方家的家财还真是什么都能忍。 摇了摇头,方云宣实在有些支撑不住,不再理哭叫的冯青莲,单手捂着肋下,转身回自己住的草屋。 ☆、第13章 买卖盈利回房找出丸药,吞了两粒,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,方云宣才觉得身体渐渐好些。爬起来一看,外面天近黄昏,也该张罗晚饭了。 今天的菜色丰富,拿去偏房时,方世鸿还惊讶了一番,方云宣轻描淡写将今日的经过说了,其中艰辛自然略过不提,只挑集市见过的趣事说了,给方世鸿解闷。 父子两个吃完饭,方云宣又去小泥炉上熬药,中药煎起来费时费力,中间不能离人,因为极易糊底。方云宣守着熬药的砂锅,不时翻搅,中间闲来无事,就拿出几件雕了一半的粗坯,细雕成型。 方云宣正雕一支木簪子,已经基本成型,现在只需在簪头上做些修饰。雕木簪最好用紫檀木,紫檀木的肌理紧密,油质厚重,雕出来无需上漆,就有一种自然的幽暗光泽。 方云宣囊中羞涩,也没处置办紫檀木去,只能在山上砍些黄杨木充数,不过也有好处,黄杨木色泽艳丽,比紫檀木多了些鲜亮颜色,木质也比紫檀木软,雕起来也省力些。 总结了馄饨摊的经验教训,方云宣选了比较朴实、大方的款式,整支木簪长约半尺,骨身细长、流畅,簪头雕成镂空梅花,梅心处坠了一串紫流苏,添了几分活泼,却又不失秀雅。 方云宣雕得细致,朵朵梅花辩雕的纹路清晰,花朵舒展,拿在手里真像捧了一支盛开的寒梅。 依此又雕了几支流云和凤头样的,一共凑了五支,细细用干净的软布擦拭打磨,待没有毛刺,表面平滑,上面泛起木质自然的光泽,用布包裹好,放进推车里,想着明日就去县城上卖卖看。 一宿无话,第二日一大早,方云宣给方世鸿做了早饭,就推着车往县城赶。 今日天气睛和,路上还算好走,方云宣推着独轮车,深一脚浅一脚,走了大半个时辰,才算上了人道。 到县城时天已经亮了,城门刚开,有不少百姓来往穿行,方云宣推车进了城门,走走看看,找了半天,记得前日来时,十字大街旁边的巷子里有一家卖烧饼的小铺子,去哪儿卖馄饨正好。 到了烧饼铺前,老板刚开张,卸下门口的木板,打开大门,露出一个半人多高的台子,台子上面是个大笸箩,里面是百十个烤得金灿灿的芝麻烧饼。 方云宣急忙推车过去,跟老板陪笑道:“掌柜发财!” 烧饼铺的老板是个声高气壮的中年汉子,闻言笑回:“发什么财,一文一个烧饼,再发财能发到哪去?” 方云宣也笑,倒真是那么回事,顿了顿,才提道:“我想在您门口摆个摊子,不知方不方便?” 老板这才回头,细看了看方云宣,先是一惊,后又神色如常,仔细打量他推车里的东西,问:“什么摊子?卖烧饼可不行啊,这不抢我买卖!” 这老板一说话,方云宣就知道这是个爽快人,事情十有八/九能成,便笑道:“哪能,我卖的是馄饨,正好能和烧饼搭起来卖。” 老板果然点头,“行啊,你就在门旁边支起来吧。” 方云宣连声道谢,老板也不客气,应了一声,回铺子里和面、饹饼,又忙活开了。 方云宣也张罗起来,把推车停好,拿出木板支好,推车周围放几张板凳,又把炉子点起来。 没一会儿就有人来买烧饼,买了一撂五张,拿纸袋托着,边走边吃。路过方云宣的馄饨摊,拿眼扫了一眼,目光也未停留,就走过去了。 方云宣从兴奋、激动到失望,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,目光一直追着那人走了,人还没有回过神来。 烧饼铺老板就笑:“兄弟,头一回做主意吧?” 方云宣点头,老板又笑:“一看就是个雏儿,卖东西切忌着急,要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,人家不吃,你也不能硬塞人嘴里不是?” 方云宣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,讪讪的回了句:“是。” 等了一早上,只卖出十几碗去,挣了有五六十文钱,方云宣灰心丧气,老板就劝他:“别急,你今天刚来,人们瞧你脸生,也不知道这馄饨的味道如何,自然卖得不多,等再过两天,附近都知道这儿有个馄饨摊,名声传出去了,就好了。” 方云宣又道了谢,“我还有点事要去办,这摊子先搁您这儿,我回头再来拿,行吗?” “有啥不行。我就住这儿,一年四季不挪窝,你只管放着就好。” 方云宣离开烧饼铺,怀里揣着五根木簪,直奔手饰铺,进去就让人给推了出来,小伙计骂骂咧咧:“你长眼睛么,也不瞧瞧这里卖的是什么,拿几根破木头也想换银子,失心疯了你!” 方云宣笑着解释:“您看看再说,我用的材料虽然粗糙,但东西却是好的,您看都不看,就说不行,也太武断了。” 小伙计眼皮都不抬,呿了一声,嗤道:“我们这是金铺,卖的手饰非金既玉,最次了也是纯银打造的整副头面,你这破木头也想拿到大铺子来卖?呸!” 方云宣又求了半天,对方也不肯收下这几支簪子,还招来一顿羞辱漫骂。 垂头丧气地回了烧饼铺,方云宣一筹莫展,靠坐在车辕上,真想抽一支烟,提一提精神。 烧饼铺老板出来上铺板,看见方云宣,笑道:“我当你走了呢,咋啦?蔫头耷脑的。” 方云宣摇了摇头,攥着手里的木簪子,脸上一片茫然。 老板一眼看见簪子,问道:“你这是哪里买的?” 方云宣展开手掌,笑道:“哪用买,是我雕的。” “这手艺真是不错,簪头上的花雕得真的一样,兄弟,这个,卖吗?” 方云宣一愣,随即点头道:“卖!” 老板拿过去细看,一支一支,来来回回看了一遍,最后挑中了那支镂空梅花的簪子,咧嘴乐道:“我家娘子今日的生辰,我正愁着想给她买件手饰呢。这个,多少钱?”
方云宣一听这话,忙把簪子递过去,“既然是嫂子生辰,这簪子就送与兄台了,拳当小弟的一点心意。” 老板执意不肯,一定要问价钱。方云宣也定不准价,这些木簪只是费了他几天的人工,成本就是些木头。想了想,便道:“您给二十文钱,就成了。” 老板瞪大眼睛,“二十文?你不赔本?” 方云宣笑回:“亏得也多了,哪差这点钱。” 老板不乐意:“我哪能占你便宜。这样,我看你也是个十斚人,一百文钱一支,怎么样?” 方云宣大吃一惊,这价钱已经出乎他所料,忙道:“这,值吗?” 一句话倒把老板逗乐了,指着方云宣就笑:“你呀!没见你这样做生意的,都像你这样,只怕买的人吃亏,什么时候你能发得了财?” 言语间越发投机,老板指点方云宣道:“你往东走,那儿有个杂巴地,来往卖货的也多,女眷们多去那里买菜,你这东西放那儿,不愁卖。” 方云宣感激不尽,连声道谢,车还放在老板这里,自己揣着木簪,直奔老板说的地方。 老板说的地方靠近南城门,果然是个杂巴地,来往商贩,杂耍卖艺,唱曲的卖野药的,热热闹闹的挤了一条街。 方云宣眼睛都不够使了,东瞧西看,总算找到一个空闲地方,把包裹木簪的软布摊开,在上面将簪子一字摆开。 等了半天,还是无人问津,方云宣只好又厚起脸皮吆喝,这次比上次好些,起码喊了几声还神色自若,没像上次似的脸都胀红了。 这一喊还真有效果,立刻凑上来几个人,拿着簪子左看右看,问了材质又问价钱,“木头雕的能这么细致光溜?这价钱也太贵了,我头上这根就是木头,从树上撅下来就用,连钱都不用,你这一支就要一百文?太贵、太贵,便宜点吧!” 方云宣忙打广告:“这哪能跟您头上的比,您那根连树皮都没削,这可是精雕细刻出来的,人工就要好几天,还要设计花样,您看这支流云纹饰的,线条和木质本身的纹路多搭配,看着就素雅、大方,大嫂您戴上,立马年轻十几岁。” 大嫂乐弯了眉眼,拿着簪子也是爱不释手,只是觉得价钱有点高,磨了半晌,方云宣也不肯落价,便放下了,“那不要了。太贵。” 方云宣心里也打了鼓,暗自埋怨是不是一下子太贪心了。结果没一会儿,那位大嫂又返回头来,一咬牙一跺脚,狠道:“拿来吧。就当今日全家少吃一块肉了。” 方云宣大喜,忙站起身把簪子递给大嫂。 送走了大嫂,方云宣再接再励,忙活了一个上午,又卖出两支木簪去。 回去时连走路都轻快了,方云宣去烧饼铺拿了推车,欢欢喜喜往家走。今日收获不错,一共挣了近半吊钱,这可是头一次见了回头利,方云宣乐得直咧嘴,一面盘算着多雕些小东西来卖,光是木簪太单调,销售人群太单一,还是要扩大一下商品种类,才能多吸引顾客上门。 ☆、第14章 欲施毒计日月如梭,转眼又过了一个月,方云宣每日去县城摆摊,早上卖完馄饨,就到南城门的杂巴地去卖木雕,开始也不顺利,半个月后,生意才渐渐有了起色,馄饨一天能卖到百十余碗,木制的簪子和小摆件,每天也能卖个三五样,两项加起来,不但买药吃饭的钱够了,偶尔还能攒点碎银子给方世鸿买些稀奇吃食补身子。 秋去冬来,方云宣一如既往早出晚归,这日从县城回来,空中飘下轻灵雪花,雪越下越大,漫山遍野都是白色,空气冷冽清新,四野无人,只有他推着独轮车,在雪中慢慢前行。 等方云宣到家时,身上的衣裳早被雪珠子打湿了,他放下推车,卸下炉子和车里的东西,掸了掸身上的雪花,先去方世鸿屋中。 方世鸿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方云宣每天不敢离开太长时间,卖完了馄饨就急匆匆的往家赶,生怕方世鸿身边没人服侍,会出什么意外。 “父亲。” 方云宣叫了一声,方世鸿合着双眼,呼吸粗重,喉间不停有痰鸣声传来。方云宣替他擦了手、脸,看他精神不佳,也就没有吵他,掩好被角出门,回自己住的草屋去换衣裳。 身上的衣裳湿漉漉的,方云宣脱下外衣,露出一副精致腰身。方丑儿虽然面目丑陋,但这身体却长得骨肉匀亭,双腿笔直修长,腰背略有些瘦,皮肤细白莹润,腹下股间的物事长得极为精致漂亮,一看就没有用过,粉嫩得方云宣都有些不忍直视。这具身体,也太纯情了些,初穿过来时,还着实令方云宣汗了一把。 换过衣裳,又去张罗晚饭。如今吃饭自然要以方世鸿为主,他不能吃粗硬的东西,方云宣每顿饭都要精挑细做,做些软烂易消化,又有营养的。 今日就做红枣粳米粥,配上自己腌的雪里蕻,主食就吃粟子面的窝窝头,再做一个杏仁牛乳给楠哥儿当点心。 盘算好了,方云宣就到草屋后墙,那里用土坯砌了一个简易灶台,下面用青砖垒起来,上面用胶泥套成炉筒,留出烟道通风就行了。 点起火来,方云宣涮洗锅灶,一碗米五碗水放进锅里,烧滚了改小火,慢慢把粳米煨烂,红枣去核,放入锅里,同样用小火,跟米一起慢慢煨熟。 再把生粟子切个豁口,下水煮一遍,包开外皮,取出果肉捣烂成泥,再加些玉米面进去,和成面团。不用揉不用擀,拿手从面上揪下一块,食指伸进面里,边转圈边捏,成型后沾上黄豆面,直接搁笼屉里,上锅蒸熟,就能吃了。 这会儿雪小了一些,间或飘下一二点,打在脸颊上沁凉舒服。天也不算太冷,方云宣手脚不停,忙出一头的汗。他正忙活着,书墨从墙后走了过来,笑盈盈道:“丑少爷,少奶奶请您过去吃饭呢。” 别吃惊。冯青莲近来也不知是抽什么疯,突然就开始对方云宣殷勤亲切起来,吃饭时一定过来叫他,方云宣推却不去,冯青莲还会让书墨把各种吃食送到他屋里来。不只冯青莲,就连冯老汉和潘子涵,对方云宣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,从过去的轻蔑不屑,到现在的点头哈腰。方云宣可不觉得他的一顿拳脚能有这么大的功力,让这一家子对他的态度变得前倨后恭。 这里面定有古怪,方云宣想。 书墨见方云宣不搭理,忍着气笑道:“丑少爷,我这儿跟您说话呢,你去不去倒是吱一声啊!” 方云宣揭开笼屉,把窝头端到一边装盘,“不去!” 这一声答得干净利落,书墨噎得够戗,笑脸也绷不住了,柳腰一扭,甩下个后背,“哼,你倒拿捏上我了?”跟着快步走了。 回到正房屋,书墨叫声:“少奶奶。” 推门而入,冯青莲正倚着桌子和潘子涵说话,见了书墨问道:“他来吗?” 书墨摇头:“您也别指望了,丑少爷犯了轴劲儿,这是跟您杠上了。我求了几回,不来!” 冯青莲看潘子涵,潘子涵手上端着茶碗,抿了一口,眉毛轻轻一挑,笑道:“成了,来来去去一个月了,他应该不会起疑。也是时候了,把东西给书墨吧。” 书墨听得糊涂,盯着潘子涵一时恍神。 少女怀春,书墨再厉害,也是个连方家大门都很少出的小丫头,哪里是阅人无数的花心大少的对手,潘子涵吃着锅里的盯着碗里的,一面与冯青莲明铺暗盖,一面与书墨眉目传情,勾搭得小丫头春心萌动,一颗心只恨不得全掏给他,又暗恨冯青莲不死,不然潘子涵就可与她比翼双飞了。 书墨发愣,冯青莲听了潘子涵的话,立刻起身进卧房,从床榻上的暗格里摸出一个纸包,攥在手心里捏了捏,转身出了卧房,走到书墨跟前,上下打量她两眼,突然伸手拉住书墨的右手,把纸包往她手里一递,笑道:“好妹妹。” 书墨一个激灵,也不知冯青莲是把什么递给她了,不敢言语,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绣鞋。 冯青莲更加亲密,顺势拉了书墨一把,一手揽在她肩头,一手握着她的手,柔声道:“妹妹对潘郞是什么心思,我知道的一清二楚……你别辩,真当我眼瞎不成?” 书墨汗毛直竖,头皮都麻了,“少奶奶……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 冯青莲呵呵直笑:“行啦,女大不中留,你虽是方家的丫头,可从我嫁过来你就一直服侍我,我心里也疼你,早拿你当一家人待。既然是一家人,就不说两家话,你喜欢潘郞,我就成全你。” 书墨心中一喜,抬头刚想问是否当真,话未出口,一眼对上冯青莲的脸,吓得生生打了个冷颤,心又拎了起来, 冯青莲言语温柔,脸上的笑容也是如沐春风,可她眼中那一抹冰寒,愣是刺得书墨整个人都哆嗦起来,脚一软,扑通一声跪下,“少奶奶,奴婢不敢。” 冯青莲伸手相搀,“怎么好好的说话,你倒吓成这样。呵,我说的可都是真的。只要你帮我办成一件事,我立刻作主将你许给潘郞作妾。” 书墨心里直打鼓,“少奶奶有什么事要奴婢做,只管吩咐就好,这话却是万万说不得的,奴婢绝无非分之想。” 冯青莲语间带了一丝欢喜,似乎深为感动,“好丫头,不枉我平日疼你。只是今日要你做的,是件机密大事,不可让外人知晓,若你不与潘郞做妾,我们也难信你。”
说着话似是为难,又问道:“你若真不答应,也只好罢了。我们也不为难你。” 冯青莲不再说话,与潘子涵盯着书墨瞧,只等她的答话。 书墨直挺挺的站着,脑中飞快转着心思,掂量许久,咬了咬牙,问道:“少奶奶要奴婢做什么?” 冯青莲大喜,就知道以潘子涵为饵,她绝没有不上钩的道理。用手指点了点书墨手里的纸包,轻轻道:“小事而已。你把这个,撒进方丑儿的饮食里。” “这是……什么?” 冯青莲美目一弯,笑道:“砒霜!” 书墨的手像被火炭烫了,甩手就想将纸包扔了,冯青莲一把攥住她的腕子,手下用力,狠狠掐住书墨的手,狠道:“你可想好了。你做了此事,就可与潘郞做妾;若不做,哼,你今日也休想出这个大门。” 书墨浑身冰凉,人哆嗦成一堆儿,眼泪直掉,求道:“少奶奶,我不敢,不敢,你别让我杀人,我不敢。” “住嘴!”冯青莲厉声大喝,“谁说你是去杀人?方丑儿突发急病,来不及医治,暴病而亡,与你何干?” 书墨的眼泪都忘了流,瞪着冯青莲,似乎不明白她的话。 潘子涵过来开解:“书墨,好妹子,你就当可怜可怜哥哥,你也看见了,那日我被那方丑儿打得多惨。这仇我一定得报,你只当帮帮我,把这药撒进他的饭菜里。放心,决不让你冒险,方丑儿死后,青莲立刻支起灵堂发丧,就说方丑儿因病死了,拖上一两日,不过头七,就将他埋了,人死尸埋,再没有凭证,只剩下一个病得快死的方世鸿,方家在此又无其他亲眷,也不会有人来查看询问,这事还有谁知道去。方丑儿一死,方家的家业自然归青莲所有,到时你我三人在一处,好好过日子,岂不是羡煞旁人!” 书墨抬起头,看着潘子涵的一张俊脸,他眉目如画,望着自己的目光柔光潋滟,似是深情无限。书墨的心动了,她糊里糊涂地走了出来,手里的砒霜像把刀子,狠狠扎在她手心里,甩不掉,挣不脱,她出门时就想,她完了,上了贼船了,死定了。 ☆、第15章 下毒谋害方云宣还不知大祸将近,每日依然为生计奔忙,摆摊回来后还要照顾方世鸿的饮食起居,忙得没有一丝空闲。 日夜交替,时光荏苒,转眼又过了半个月,天气渐渐上冻,呵出的气都冒了白烟,方云宣推着车回到家时,觉得自己和漫山遍野的石头一样,快被冻硬了。 天气太冷,偏房里又堆了不少杂物,方云宣不敢在这屋里点炉子,怕失火,就把方世鸿挪到他住的草屋中,那里有一盘火炕,点起来,整个屋子都不冷。盖上煤渣子,封好火,火炕一整天都是热的,这样方云宣也可以放心将方世鸿留在家中,自己出门去卖馄饨。 进屋暖和了半天,方云宣才觉得活过来了。方世鸿今日的精神不错,半靠在炕沿上,看着方云宣忙进忙出,嘴里虽骂他有辱斯文,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,心里却满是愧疚,若不骂他,方世鸿真怕自己随时随地都会痛哭失声。 “整日数钱,有哪个念书人像你?钱串子似的。” 方云宣低着头扒拉笸箩里的铜钱,闻言一笑,手指顿了顿,又断续数。 方世鸿的心跟针扎似的,终于还是掉了眼泪,又不敢让方云宣看见,偷偷躲在被子里抹了。 数了钱方云宣就去做饭,他攒了有两吊钱了,再过些日子,攒够五两银子,赶年前他们就能搬到县城去住了。 天气寒冷,方云宣就想做个锅仔,红烧排骨焖豆角,加点素丸子、宽粉条,烩在一起,热热乎乎的一锅。 切菜下锅,眼看熟了,乳母抱着楠哥儿走了过来,一见方云宣就苦道:“丑少爷,您快哄哄吧,楠哥儿闹了一天了,非要找您去,我是没辙了。” 楠哥儿早从乳母怀中挣了出来,飞扑着奔到方云宣怀里,软绵绵叫了一声:“爹爹。” 方云宣的心都快化了。他喜欢孩子,都快喜欢到儿控的地步,可惜他注定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,所以只要见了这种可爱的小不点,心里就发酥,更何况眼前这个孩子,还是管他叫爹的。 一把抱起楠哥儿,笑问:“想爹爹吗?” “想啦。” 楠哥儿答得脆生生的,甜滋滋的,吧哒一口,还在方云宣腮帮子上啃了一下,方云宣满足得不行,紧紧抱着楠哥儿,也在他白嫩的脸蛋上碰了碰。 楠哥儿又笑又闹,在方云宣怀里打滚儿,方云宣就愿意宠他,由着他闹腾,许久才想起自己还做着饭呢,急忙回头去看锅,转身就见灶台边上有个穿粉色衣裙的人影一闪而过,方云宣瞧得清楚,是书墨。 心里觉得纳闷,他天天在草屋后墙做饭,除了开始两天冯老汉和徐氏来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,此后再没人往哪去,书墨这是要做什么,又不像是来找他的,难道只为看看菜色? 胡乱猜了一气,也没头绪,到锅边一看,铁锅似乎被人动过,锅盖没有盖严,虚虚的扣在锅上,里面的气全跑了。 方云宣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,这锅一定被人动过,他做饭极有章法,何时放菜,何时起锅,甚至于锅盖在锅上盖多长时间,是盖一半还是全盖上,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,别人哪怕是动过一星半点,方云宣也能立刻发现不对劲。 把锅里的菜盛出来,楠哥儿交给乳母,哄他先回房去,楠哥儿闹了一阵,方云宣只好哄他一会儿再玩儿。楠哥儿这才满意,叮嘱方云宣说话算话,才跟着乳母去了。 方云宣端着菜,想起刚才一幕,越想越觉得不对。这些天风平浪静,冯青莲也没有再派人来献过殷勤,若换个旁人,准会放松戒备,可方云宣心思细腻,前世又被人坑过,性子就有些多疑敏感,一旦觉得不对劲,这个念头就开始在脑海里来回转悠,怎么也挥不散。 方云宣沉思半晌,把菜拨出一些,一个人悄悄出了院门,到村口找了一条野狗,喂给它吃。 野狗嗅了嗅地上的菜,张嘴吃了,片刻就翻倒在地,呜咽惨叫,口眼冒血,气绝而亡。 方云宣的手都哆嗦了,摸了摸野狗的鼻息,牙咬得咯吱直响:“我一忍再忍,你们还要如此相逼,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。” 把野狗抱起来,方云宣心里难过,他从没做过坏事,今日却无端害了一条性命,虽是被人逼的,到底这野狗也是为他死的。 自责许久,方云宣才站起身来,挖了个土坑,将野狗埋了,怕它被其他野狗掏出来,又找来几块大石头,垒了一个坟茔,施了半礼,转身回方家。 重新又做了一份饭菜,与方世鸿吃过,静静收拾了两人的随身衣物,对方世鸿道:“父亲,你在屋中等着,先不要睡,一会儿我们连夜就走。” 方世鸿大吃一惊,忙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 方云宣摇头不说,让方世鸿先歇着,自己出了门,直奔书墨的卧房。 天已经全黑了,院里漆黑一片,今日是个半阴天,晚间也无月亮,乡间也没有灯火照明,四野静谧,寒风陡起,无端就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。 书墨窝在床榻上,双手抱着膝盖,全身缩成一团,身上盖着一床厚棉被,可还是觉得后背发凉,周身发冷,连牙齿都打了颤。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,静夜中格外清楚,那是人的手指扒窗棂的声音,刺啦、刺啦,一声又一声。 书墨尖叫一声,把棉被捂在头上,不敢看外边。 窗外的声音戛然而止,书墨支着耳朵听了半晌,外面也毫无动静,一点一点从被子里钻出来,睁一只眼瞄了瞄黑黢黢的屋子,桌椅床幔,一切都在黑暗里变得模糊不清,像是朦朦胧胧的暗影。 什么都没有,是自己听错了。书墨长出了一口气,安慰自己是做贼心虚、胡思乱想。 她一颗心才刚刚放下,房门突然咣当一响,门扇大开,一条白乎乎的影子就晃了进来。 书墨的头发都立起来了,连尖声大叫都叫不出,喉咙里像卡了一块硬骨头,眼睛睁得老大,盯着那个白乎乎的人影,浑身只剩下哆嗦。 方云宣脸上都是血,宽大的白袍在黑暗里飘舞不定,他慢慢往床榻边靠,书墨慢慢往床里退,方云宣越靠越近,站在床榻外,惨笑一声:“还我命来。” 书墨彻底吓疯了,蹦起来喊:“不是我,不是我,不是我杀你,别来找我,别来找我……” 方云宣见没吓出实话,又往前凑了凑,撩开床幔,向前一扑,故意将长袖一甩,拍在书墨身上。 书墨像被点了穴一样,直挺挺的定在那里,盯着眼前这张血淋淋的丑脸,嘴里像倒豆子似的喊道:“是少奶奶,少奶奶让我下药的,找她,你找她去,找她去,找她去!” 她最后的喊声尖锐凄厉,已经不像人声儿,方云宣也不敢再吓她了,万一真吓疯了,倒不好办了。 急忙退后两步,把身上的宽大白袍扯下来,脸上的鸡血抹干净,回身找火燫点着了油灯,端着灯回到床榻前,对书墨说道:“你是自己跟我走,还是要我捆着你走?” 眼见着方云宣从鬼变成年人,书墨一时回不过神来,眼前骤然一亮,先晃得她眯起眼睛,再睁眼方云宣已经恢复如常,还是穿着平日穿的衣裳,说话时也没了阴冷冰凉的鬼气。
怎么也转不过弯过,书墨颤着声音反问道:“你,是人还是鬼?” 方云宣不由苦笑道:“应该是鬼。”若没有占了丑儿的身体,他就真的是鬼了。 书墨又哆嗦起来,抱着被子缩在床角,盯着方云宣眼神都是散的。 方云宣站在床边,心里着急,他必须快点离开方家,冯青莲和潘子涵已经对他起了杀心,他这次能侥幸逃脱,下次可不见得会有这么好的运气,惟今之计,只有趁他们还没发现,连夜逃走,先发制人,去县衙告发此事。 既然要告状,没有人证怎么行。 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,方云宣趁书墨发愣的工夫,把棉被往她身上一盖,兜头裹住,床幔扯成碎布条,来回捆了两道,拎出屋子,往推车上一扔。 回草屋去接方世鸿,方云宣不敢说明实情,怕他又气个好歹,方世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,他也只是含混遮掩。 方云宣怕惊动人,一直等所有屋子的灯都黑了,守门的马三也睡死了,才悄悄背着方世鸿出来,扶他在推车坐好,两边掖上被子,确定不会掉下去,才放心推着钞旜门。 方世鸿彻底慒了,问又问不出,心里又惊又怕,身体也不做主,挣扎也挣扎不动,只能由人摆布。想开口说话,他旁边的被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女子哭声。方世鸿头皮发乍,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方云宣素来稳妥,从没这样慌里慌张过,白天时还好好的,夜里突然就要连夜离开方家,还这样偷偷摸摸的,越想越害怕,方世鸿也知道这准是出了什么大事,不然方云宣决不会如此,干脆两眼一闭,什么都不再问了,反正他们父子俩的命绑在一块儿,孩子做什么他都跟着。 ☆、第16章 县衙告状方云宣连夜离开方家,一路上磕磕绊绊,推着两个大活人,走得份外吃力。 片刻不敢停歇,一直往县城赶,走到时天才到一更,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,到城门底下,城门关得死紧,方云宣举拳就敲,高喊开门。 守城门的卫兵正睡得迷迷糊糊,似梦非梦的,耳边听得城楼底下有人大喊大叫,还以为是边关来了急报,一骨碌爬了起来,站在城墙上往下一看,立时气得大骂道:“找死啊!城门关了,要进城明天一早!” 方云宣哪等得了明天,又高声叫道:“我要告状!” 卫兵差点气笑了,告状也得等天亮不是,县令老爷这会儿还不知在哪位美人怀里睡着,谁搭理你。 卫兵不肯开门,方云宣越发着急,若等到天亮,冯青莲发现他没死,而是逃了,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。 方云宣发狠的砸城门,卫兵见他难缠,快步从城楼上下来,开了城门,一拳打过去,吼道:“找打!” 方云宣闪身躲开,卫兵一拳挥空,倒吃了一惊,“嗬,你还练过?” 他又要扑上前来,方云宣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,递到卫兵手里,求道:“大哥帮帮忙,若不是逼不得已,我也不会带着老父连夜前来告状,你通融一二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 卫兵掂了掂手里的银子,往方云宣身后一看,果然见推车有个病恹恹的老头儿,思量思量,算了,看他急得这样,又拖家带口,就帮他一把,也算积德了。 卫兵让方云宣等着,回去和另外两个弟兄商议了,又下了城楼,打开城门,让方云宣进来。 方云宣连声道谢。卫兵怕他进城也告不了状,亲自带着他去了县衙,绕过正堂,来到后宅,拍开府门,与府里的家丁说明情由,添油加醋说方云宣身背奇冤,再不告状,就得冤死了。如此这般说了一大通,家丁才肯进去禀报。 又等了不下半个时辰,天都到了二更,里面才出来一个人,身穿长衫,头戴方巾,像个师爷的模样。此人出门看了看方云宣,便道:“跟我进来。” 方云宣忙推着车跟进县衙,在花厅外等候多时,里面才让他们进去。 方云宣迈步进了花厅,犹豫一会儿,心里骂着娘就跪下了,“草民参见大人。” 赵县令在花梨木桌案后坐着,三绺长须,面如冠玉,相貌儒雅,年纪约在三十上下。他从方云宣进门就盯着他瞧,一直看到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跟自己行礼,不由就觉得好奇,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怪异。比如说他明明相貌丑陋,可身上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,举手投足潇洒坦当,声音清越动听,种种莫明的吸引跟他的相貌正好成了反比。连他失礼的地方都带着一丝孩子气似的别扭,不让人觉得讨厌,反而觉得这人有那么一点率真可爱。 赵县令半晌无语,只是盯着他瞧,方云宣到底是个现代人,也没有普通草民畏人、怯上的想法,刚才一跪,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入乡随俗了。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,与赵县令对视一眼,露出个纳闷的神色。 赵县令看在眼中,微微一笑,抬了抬手,说道:“起来吧!” 他本来是不高兴的,从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小民,竟敢半夜把县令老爷从被窝里掏出来,就因为他要告状。要知道百姓告状,哪个不是先递上呈状来,诉清原由,才由师爷转交给县令过目,再决定审还是不审。这个人可好,直接越了几级,跑到他眼前不说,还一脸的纳闷,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问案。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,对方云宣也存了几分偏坦。 沉了沉脸色,赵县令道:“大胆刁民,你可知罪!” 方云宣垂首道:“草民知罪。” 赵县令勾唇一笑,心说果然是个直率坦白的。又问他:“因何事惊扰本人,你若是无事生非,本人绝不轻饶!” 方云宣连忙道:“若不是事情紧急,草民万不敢惊扰大人。只因为草民被人逼迫,险些丧命,若再不来告状,必要死于奸人之手,实在无法,才连夜闯到县衙来。万望大人海涵。” 赵县令奇道:“是何人这样大胆,竟敢草菅人命?” 方云宣忙将事情经过说了,冯青莲如何与人通奸,如何逼迫方世鸿和方丑儿,冯老汉如何霸占方家的家产,又是如何下毒暗害自己,一五一十,全说了一遍。 赵县令听完大怒,他素来推崇百善孝为先,一个女子且不论是否德行有亏,只是虐待公爹一点,就令赵县令十分厌恶。 即刻传令升堂,让三班衙役派人去洛平,速速将冯青莲一家与潘子涵带上县衙,赵县令要亲自审审,看这世上是否真有如此狠毒的女子。 衙役们得令而去,方云宣又道:“下毒的人草民也带来了,还请大人问问,免得听我一面之词,有失公允。” 赵县令对方云宣的印象越发得好,说话有理有据,表述时语调平和,不急不徐,既没痛心疾首,也没愤恨难平,一条条控诉冤屈,条理清楚,证据分明,甚至连人证都准备好了,让人不由得不信服。 赵县令让人带书墨和方世鸿上来,方世鸿一路奔波,身体又不好了,赵县令忙让人搬来一张软榻,令方云宣扶他躺下,也好慢慢问话。 方世鸿还糊涂着,乍一进县衙,还要见人,心里更慌了,连声咳嗽,紧紧拉着方云宣的手不放。 方云宣忙为他拍着,安抚道:“父亲安心,一切都有我在。” 赵县令也笑着安抚,让方世鸿不要着急,又问他冯青莲一家的事。 方世鸿看了看赵县令,又看了看方云宣,摇了摇头,不肯说。他素来要脸面,不然也不会受了这么久的气,也不肯向外人提一句家里的糟心事。县人问他,事情就更得闹大,方世鸿更不肯说了。 赵县令素来敬老,也不勉强,转头又问书墨。 书墨刚被人从被卷里放出来,憋得脸红气喘,好容易喘匀了气,就被衙役压着,跪在赵县令面前。她这会儿也缓过神来,心里七上八下,心思转得飞快,想着如何脱身,如何才能撇开这杀人的罪过。 “堂下跪的何人?” 赵县令问话,书墨连忙答道:“奴婢书墨。” 赵县令冷哼一声,斥问道:“你既然口称奴婢,就该一心向主,为何会做下此等背主之事,下毒谋害方丑儿?” “奴婢没有!” 书墨失口否认,话一出口,心里也打定了主意,这事是她做的,虽是冯青莲主使,可真正动手的人却是她,万一真的案发,她一样逃不了干系,还不如咬死不认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 书墨否认,赵县令还未动怒,方世鸿先就急了。他在旁边听得清楚,也终于明白了今日方云宣为何如此反常,还跑到县衙里来告状。 方世鸿强挣扎起来,扶着方云宣,冲书墨啐道:“你们好歹毒,我们父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,一忍再忍,倒纵得你们得了意,竟敢下毒暗害……咳咳……”幸亏方云宣机警,不然真要中了他们的毒计,岂不是活活坑死他了。 方世鸿再也顾不得了,什么读书人的脸面,怕什么人言可畏,要不是他顾着一张老脸,不肯揭发冯青莲背夫偷人,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。狠咳了一通,向赵县令顿首哭道:“求大人作主,老夫一把年纪,还要被儿妇虐待,每日活得生不如死,还连累了自己的儿子。老夫,老夫真是枉为人父!求大人一定严惩凶徒,还我父子一个公道!”
方世鸿实在激动,几度晕厥,赵县令忙让人将他带下后堂,请郎中诊治。 安顿好方世鸿,去抓冯青莲的衙役也回来了,赵县令升坐正堂,众衙役分班站立,一干人犯悉数带到堂上。 赵县令悄悄叫过抓人的衙役,问他方家的情况。 衙役俱实以报,说去到方家,踹开大门,直接进正房拿人,算是捉奸在床,冯青莲与潘子涵一心等着第二天给方云宣收尸,夜里颠鸾倒凤,饮酒作乐,好不快活。衙役闯进屋时,两人浑身赤/裸,抱在一起不堪入目。 赵县令原本对方云宣的话只信到七分,如今听了衙役的回话,就信到了九分,这个案子,在他这里已经定了输赢。 赵县令让方云宣诉说前情,然后又问冯氏一家及潘子涵可否属实。冯氏一家自然咬死不认,冯老汉先跳起来大喊冤枉,徐氏更是哭闹不休,叫骂方云宣血口喷人。 赵县令心里不高兴,刚刚衙役说的清楚,他们拿人时捉奸在床,冯青莲背夫偷人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,至于冯家人有没有强占方家的家产,明日到洛平村中查访,自然也能查明,如今只问他们是否串谋下毒就可。 一拍惊堂木,赵县令沉声问道:“冯青莲,方丑儿告你与人通奸有染,并下毒谋害亲夫,你可认罪?” 冯青莲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,乌发散乱,赤着一双脚,跪在冰凉的地板上。猛听见堂上有人问话,不由得浑身直抖,刚才被人捉奸在床,那么多双眼睛亲眼所见,如今她就是不想认也不行了,惟有低头无语,不发一言。 赵县令皱了皱眉头,眼中露出几分厌恶,这女子面带桃花,脸上春情未褪,一看就是不安分的,冷冷哼了一声,让人甩下一串竹签子,“招是不招,可要好好想想,免得呆会儿皮肉受苦。” ☆、第17章 报应不爽竹签子扔在冯青莲脚边,吓得她魂飞魄散,早就听人说衙门里的刑具阴狠恐怖,不用则已,一用就得扒人一层皮,眼前的竹签子根根尖细,是往人手指缝里扎的,顶头尖端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迹,被血污沁得乌黑发亮,看得人头皮发乍。 赵县令又问一声,冯青莲还是不肯说话,当即甩下一根火签,令人行刑。 衙役们一拥而上,两个人摁住冯青莲的胳膊,一个人拿起竹签,掰开冯青莲的手指,顺指缝刺了进去。 只听一声惨叫,冯青莲哀嚎一声,整个人都抽在一起,手脚乱蹬,两个高大男人都压制不住。 赵县令命人放手,又问:“如何?招是不招?” 十指连心,双手血淋淋的,指甲开裂翻起,那疼痛随着指尖一直漫到全身,比挨了几十板子还要疼上几倍。冯青莲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,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,仍然不发一语。 赵县令也不让人再动刑,刑罚只是辅助,太过了就会有屈打成招的事,审案还是攻心为上,冯青莲这里攻不破,他可以从别处下手。 转过身来,赵县令面沉似水,问跪在冯青莲旁边的潘子涵,“潘子涵,你与冯青莲可是通奸有染,下毒杀害方丑儿一事,可是你主使的?” 潘子涵一上堂就吓瘫了,他与冯青莲跪得极近,刚才衙役对她动刑,潘子涵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,冯青莲的惨叫声凄厉刺耳,直穿耳膜,潘子涵的魂儿都吓飞了,生怕赵县令对他用刑,受皮肉之苦,听见问他,整个人趴在地上,跪爬两步,冲赵县令连连叩首,指着冯青莲道:“小人无罪,无罪!求大人明鉴,此事不与我相干,都是这个女人干的,是她勾引于我,什么谋害亲夫,小人不知道,下毒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!” 潘子涵一番话出口,冯青莲的心就凉了,多年来她一往情深,负尽了天下人,只为与他长相厮守,痴心一片,到头来却落得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。如今还没怎么样呢,他就把事情全都推到她头上,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若是真定了罪,还不知是怎样的丑恶嘴脸。 心全灰了,前一刻还柔情蜜意,后一刻便是寒冰刺骨,她好恨……真想当众水旜从前的山盟海誓,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,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卑鄙无耻,又是怎样花言巧语的骗了自己。 赵县令又令衙役将书墨拖了过来,问她可要说实话。书墨也吓得不轻,第一次看见公堂审案,第一次看见县人老爷动刑,这冲击实在太大,比昨晚方云宣吓唬她,书墨以为自己见鬼的冲击还大。话都说不连利了,抖得牙齿打颤,手脚发软,她想说实话,只是吓软了,说不出话来了。 赵县令以为书墨还想抵赖,又投下一支火签,说声:“打!” 有人拿过一支木制的手掌,手掌一端是细长手柄,另一端做得与真人手掌无异,连在一起,甩起来虎虎生风,别说书墨这样的小女子,大男人挨两下也得哭着叫娘。 衙役将刑具高高举起,甩手就往书墨脸上招呼,还没等刑具落下,书墨已经吓得血液倒流,呼吸停滞,打着挺儿的挣扎,嘴里一迭声喊道:“我招!我招!” 赵县令让衙役退下,示意书墨从实招来。 书墨瘫倒在地,彻底没了抵赖的心思,实说道:“是少奶奶给了我一包砒霜,让我放进丑少爷的饭菜里。我……我是被逼的,我也不想做,可少奶奶说,我不下毒她就要杀我……我是被逼的!” 赵县令命师爷记下书墨的供词,让她签字画押,先退到一边。又问冯青莲:“奸夫认罪,说是你勾引与他,谋害亲夫也是你一人所为。方家的丫头书墨说是你给了她一包砒霜,强迫她下毒谋害方丑儿。” 说到此处,又令人将洛平村外挖出的野狗尸身抬上来,指与冯青莲看:“如今人证、物证都全了,冯青莲,你还不认罪?” 冯青莲双手直打颤,勉强扶着地面坐起身来,她蓬头垢面,此时已看不出半点美艳姿色,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亮光。 她慢慢回头,瞧了瞧旁边的潘子涵,只见他也狼狈不堪,身上的衣裳被人撕烂了,大襟两边敞开,胸前脸上被人打得青红交错,神情畏缩害怕,哪还看得出本来的俊俏模样。 她想起自己初见他时,只觉这人风度翩翩,是个浊世佳公子,她爱他爱到不顾礼义廉耻,爱他爱到连自己都能豁出去。可得来的呢,除了此刻的背叛,还有潘子涵没完没了的风流债,冯青莲知道自己看错了人,可那又如何,既然爱了,就绝不后悔,就算他害自己,她也是舍不得反过来咬他一口的。 沉默半晌,冯青莲轻声答道:“民妇无罪。” 到了此刻,冯青莲反倒生出一股决绝之意,樱唇轻启,淡淡一笑。那笑容越扩越大,终于她大笑出声,摇晃着身子,笑得前仰后合,“说我谋害亲夫,谁是我的夫?我的夫君只有潘郞一个。方丑儿算什么东西,凭他也配做我的夫君?” 她声音陡然一变,指着方云宣尖声叫道:“我一个好端端的女子,青春年华,就要被爹妈卖给一个丑八怪做老婆。你们睁眼瞧瞧,这样的男人,难道一定要我守着他,卫卫屈屈的过日子,背着三从四德的道义牌坊忍一辈子,才算是贤良淑德?我也是个人,就算是个女人,也是个活生生的人,我为何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,我喜欢潘郞有什么错,想与他厮守有什么错?” “说我谋害亲夫,方丑儿与我从无夫妻之实,我们没在一个屋子里住过一天,他算什么夫?窝囊、没本事,平日连放个屁都不敢大声,我下毒杀他又如何,我就是要杀了他,杀了他才能与潘郞明正言顺的在一块儿……” 众人都被冯青莲这番大胆言论震住,连赵县令都惊得哑口无言。 许久才回过神来,又拍惊堂木,斥道:“大胆刁妇,嘴里说的都是什么?人活在世,谁不是在苦水里泡着,你有卫屈,也不意味着你就有资格伤害别人,你不愿与方丑儿做夫妻,大可让他写下休书,他另娶,你另嫁,自然无人管你。可你贪图方家的家财,多年来欺负方氏父子心地良善,越发变本加利,将他二人赶至破屋居住,自己占了方家的田产房屋,还美其名曰只是为了与爱人厮守?简直可笑!” 痛斥一顿,赵县令当堂宣判:“冯青莲与他人通奸有染,勾搭奸夫下毒谋害亲夫,虽未遂,也是大恶难赦,着,面刺金字,木笼游街,发配边疆。冯老汉夫妻,为老不尊,为父不仁,强占他人家财,着,杖刑五十,即刻搬离方家,归还方家所有产业。书墨,身为方家家奴,却背主行凶,下毒暗害,着,充入教坊,贬为贱籍。潘子涵……” 赵县令略顿了顿,这案子审到此时,他最恨的就是这个人,谁都看得出下毒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,若轻易将他放过,自己怕是要恼恨得连觉都睡不着。 思量片刻,赵县令心中有了主意,高声喝道:“潘子涵,枉读圣贤书,竟做下此等寡廉鲜耻的丑事,你德行有亏,再无面目做夫子门生,来人,夺去他秀才的功名,面刺金字,永不准他再入科场!” 潘子涵悔得肠子都青了,早知道打死他也不与冯青莲纠缠,如今被人夺了功名,还要面刺金字,这辈子都不能再考科举,十年寒窗,眼见得毁于一旦,怎不令他肝肠寸断。
想喊冤枉,可与冯青莲通奸是他自己招认了的,赵县令判的一点错都没有,张口结舌,咬牙切齿,无处发泄,只好骂冯青莲道:“你个贱货,害人精,都是因为你巴着我不放,才把我害到如此田地!” 他叫骂不绝,冯青莲已是面如土色,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凄凉,她唇色青白,两眼一翻,栽倒在地上。 潘子涵不依不饶,仍然骂不停口,赵县令实在不想看他这丑恶样子,又加了五十刑杖,让人立即行刑,打得他皮开肉绽,叫苦不迭,才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。 整件事清楚明白,方云宣告状告得时机太好,是趁冯青莲一家毫无防备的时候,来了个迎头痛击,人证物证也准备齐全,赵县令当晚便将案件审结,一众人犯签字画押,全部关进大牢,只等各自受刑伏法。 方云宣心里高兴,这事总算是有了了结,幸亏赵县令是个明白事理的清人,不然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状告下来。 赵县令让方云宣速速回乡,好生照料老父。方云宣千恩万谢,辞别了赵县令,安排车马与方世鸿回洛平。 ☆、第18章 新年将至再回到方家,已是第二日傍晚,方家大院里一片狼藉,冯青莲被抓,马婆子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半夜三更衙役们闯进方家,把主子抓了个干净,家里没有主事的,一群人没头苍蝇似的乱了一天,最后一哄而散,全都跑得没了影子。 方云宣进了院门,只见院子里像台风过境一样,满地扔的被子、衣裳,杂七杂八的东西摔得粉碎,一个人也找不见,只剩下一屋子破烂。 方云宣扶着方世鸿下车,先安顿他回草屋住下,喂饭喂药,洗漱一遍,一直等他睡着,才有空出来收拾残局。 别看来了这么久,方云宣还真没好好在方家大院里转悠过,平日只守在前院,基本不到后面来。进了正房屋,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,也不知是昨日抓人的衙役干的,还是那些奴仆们找身契时翻的。方云宣也不知道这屋里原先有什么,只看出一个乱字,就出了屋子。 四处转了一圈,又转了几个屋子,脑子里突然念头一闪,好像有什么不对劲,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哪里不对劲,慢慢往前走着,走到楠哥儿住的屋子,方云宣才想起来,他们这么折腾,楠哥儿这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,昨晚乱成一团,也不知他有没有人照顾。 心猛的一揪,方云宣觉得不太妙,看方家大院这情景,下人们全都跑了,连一个人影都不见,还有谁会去管一个小小孩子,就算去管,怕也是不安好心的。越想越害怕,楠哥儿万一被人…… “楠哥儿!” 方云宣迈步闯进楠哥儿屋里,大声叫他的名字,这屋中倒是不像别处那样杂乱,可也好不到哪里去,明显被人翻过一遍,外屋多宝格上空荡荡的,连一件摆设都找不到了。 方云宣哪顾得上细看,跑进卧房,边叫边找:“楠哥儿!” 里外都看了,却不见楠哥儿的影子,方云宣浑身发冷,才三四岁的孩子,能跑到哪去?肯定是被人抱出了方家,这可怎么好,若落到坏人手里,楠哥儿的处境可就糟糕了。 转身就往屋外跑,想到外面再找找,床榻下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地轻呼:“爹爹?” 方云宣仔细听了听,不是幻觉,确实有人叫他,忙循着声音去找,一眼就看见帷幔后面,床板底下趴着一个小小的人。高兴得什么都忘了,扑上去掀开床板,拉楠哥儿出来,抱进怀里摇晃:“不怕,楠哥儿不怕,都是爹不好。” 楠哥儿忍了半天,终于还是哭了出来。方家乱了,乳母也想走,又苦于拖着一个孩子,虽然还小,到底还算是方家的主子。她前思后想,心里直打架,有心再忍忍,护着楠哥儿看看情况再说。可外面越来越乱,马婆子和几个下人连喊带叫,好像天埸了一样,乳母的心思也活动了,狠了狠心,将楠哥儿塞在床底下,让他别乱跑,也别说话,等着她回来。一转身就收拾起自己的随身细软,一溜烟似的跑了,哪还管楠哥儿的死活。 楠哥儿已经在床下趴了一天,又冷又饿,身体都冻僵了。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只听见外面乱嘈嘈的,人人都像疯了似的,他害怕,趴着不敢乱动,也不敢哭叫,若不是听见方云宣叫他的名字,楠哥儿还不知要在床底下趴多久。 方云宣心疼坏了,抱着孩子回屋,打来热水给他清洗,又换了干净衣裳,搂着哄他睡觉。 楠哥儿真是吓着了,梦里还流眼泪,一双手紧紧抓着方云宣的衣袖,生怕他也走了。 方云宣突然觉得歉疚,要不是他去告发冯青莲,楠哥儿现在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少爷,哪会受此惊吓。不过他不后悔,此事若不斩草除根,难免会生后患,冯青莲一家也算罪有应得,落此下场,只能怪他们居心不良,才遭此恶果。 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,从此没爹没妈,孤单飘零,日子可要怎么过呢。 第二日方云宣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,把能用的收拢起来,不能用的全部扔了。挑挑拣拣,好歹是将正房屋收拾好了,所有家什擦洗一遍,被褥床幔也全都换了新的,这才将方世鸿挪进正房里来。 又重新雇了两个人,专门照看方世鸿和楠哥儿,方云宣腾出手来,继续去县城里做生意。 他这人闲不住,你让他在家当大少爷,他非疯了不可。 如今衣食不缺,方世鸿也有专人照管,方云宣每日朝来幕往,也不用再惦记着他,日子过得比过去轻松得多。 寒冬将尽,转眼到了岁末年尾。新年将至,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,打扫房屋,准备除旧迎新。 方云宣这里也不例外,洗洗涮涮,重新粉刷房屋,腊月就开始准备年菜,蒸豆包、糖糕,烧肉、炸丸子,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全拿了出来,想着一定要让方世鸿好好过个年。 方世鸿的病情越发重了,一日竟有大半时间昏睡不醒,请郎中来看过,说是熬不了几日,怕连年都过不去了。 方云宣心头沉重,这大半年相处,他们同甘共苦,早已处得像亲生父子一样,虽然早知道方世鸿的身体不好,可感情上却怎么也接受不了。送走了郎中,方云宣就开始变着花样的给方世鸿张罗吃食,他喜欢什么就做什么,生意也不去做了,整日守在他床前,端汤奉药,擦洗换衣,从不假他人之手。 楠哥儿也跟着方云宣忙活,自从冯青莲出事后,楠哥儿就变得沉默寡言,整个人阴郁不少,连笑容都少见了。方世鸿本想把他找户人家送走,他又不是方丑儿的亲生儿子,方世鸿看见楠哥儿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,几次发狠,一定要把楠哥儿送人。还是方云宣劝了半天,求了又求,这才让方世鸿打消了念头,勉强留下楠哥儿,只是从不给他好脸儿,一见面不是板着脸,就是大声呵斥,吓得楠哥儿更加胆小,整日都畏畏缩缩的,也不敢哭,也不敢向方云宣求助,变得越来越怯懦敏感。 方云宣跟方世鸿说了几回,大人的事何必算在孩子头上,可方世鸿就是不听,说一见楠哥儿就想起冯青莲,心里就堵得慌。弄得方云宣也动了送走楠哥儿的心思,再这样留着他,怕是反而要害了他。 试探性的提了一回,楠哥儿瞪着一双大眼,直勾勾的看着方云宣,瘪了瘪嘴,露出个要哭不哭的神情,“爹爹也不要楠哥儿啦?” 方云宣一听就心软了,把楠哥儿抱进怀里,心里打定了主意,这个孩子他要养着,以后有他一口吃的,就有这孩子一口。 回头就向方世鸿说明,以后楠哥儿就是他的孩子,谁也别想打发他走,方世鸿恨得咬牙切齿,说方云宣这是养虎为患,以后楠哥儿懂事了,知道他母亲的事,一定会恨透了你。 方云宣却不理会,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,他只知道,不能因为以后那些谁也猜不准的事,而害了一个孩子的现在。 几番争执,方云宣还是留下了楠哥儿,从那以后楠哥儿就特别黏他,几乎到了方云宣去哪儿,他就跟到哪儿的地步,别管方云宣是做饭、洗衣,还是洗头、洗澡,楠哥儿都一定跟着,寸步不离。方云宣哄劝了几回,楠哥儿还是老样子,最后也干脆由他去了,拖着个小尾巴,也算个乐趣了。 腊月二十九这天,方云宣给家里的下人全放了假,一人封了个红包,打发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。下人们欢欢喜喜走了,偌大的方家只剩下方云宣父子三人。 三十这天起了个大早,方云宣先给方世鸿请了安,问他身体如何。 方世鸿深知自己命不久矣,现在冯青莲一家已经伏法,方家的家产也回来了,儿子也一改往日温吞木讷的性子,变得精明强干,老练世故,真是没什么需要他再去担心烦恼的了。方世鸿十分乐观,觉得多活一天,已经是老天厚待,因此总是一张笑脸,反倒时常安慰方云宣不用操心他,安心干自己的事就好。 方云宣从方世鸿屋里出来,就领着楠哥儿熬浆糊,贴春联,挂了灯笼,又剪了许多红福字,挨着屋子贴过去,连米缸、面缸都不放过。 楠哥儿贴得认真,一张小脸绷着,拿着福字左比右比,比划好久,才肯去贴。方云宣就站在旁边看着,孩子多动动有好处,起码活泼些,人也灵动多了。
贴好了就开始张罗年夜饭,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准备,许多菜都是现成的,只要再加工一下,就能吃了。 方云宣做了一个什锦锅,麻油鸡丝、香辣豆皮,另外配了两个热菜,腰果炒虾仁和清蒸狮子头。这一桌年夜饭就算是齐了。 方云宣让楠哥儿自己去玩,他好进厨房做饭。楠哥儿不肯,跟着他进了厨房,搬了个小板凳来,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。 方云宣叹了口气,从橱柜里翻出一袋五香花生和几块柿饼子,塞给楠哥儿,一面切菜做饭,一面逗楠哥儿说话。 ☆、第19章 雨夜重逢这一年的除夕过得格外温馨恬静,家中只有方云宣父子三人,在床榻上摆了炕桌,围桌而坐,方世鸿这日的精神也格外好,靠着软枕倚在床边,偶尔吃一两口方云宣递过来的吃食,心里都是满足。 方云宣尽量活跃着气氛,可惜方世鸿病得太重,勉强支撑一会儿,就重新歪倒在床榻上。方云宣便撤了炕桌,只在床边的矮榻上摆了几样他爱吃的,搂着楠哥儿坐着陪他说话。外面炮竹声响,方云宣心里却添了几分沉重,方世鸿的样子很不好,撑过了除夕已是不易,接下来怕也只是挨日子了。 新年过后没多久,方世鸿撒手人寰。他算是含笑而去的,弥留之际,方世鸿拉着方云宣的手,说了好几声:“知足了!” 方云宣哭了一场,为方世鸿换了衣裳,用棺木装殓起来,守过七七之后,点了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做墓穴,以孝子之礼将他厚葬于此。 方世鸿入土为安,方云宣带着楠哥儿全身缟素,身披麻衣,在墓在磕头行礼。 从墓地回来,方云宣心里空落落的,他来这里大半年了,生活几乎都围绕着方家和方世鸿打转,为了一份责任,他当初没有选择离开,而是留在方家替丑儿照看老父、守住家业。到了今时今日,方云宣觉得自己也算功成身退,也是时候离开此地,去四处走走看看,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。 这念头一旦兴起,便像催了肥料一样蓬勃生长起来,在方云宣的心里越扎越深。 又过了一个月,方云宣将方家的田产变卖,留下大半钱财为方世鸿雇了一户可靠人家,专门照管他的墓穴,四时添土,生辰祭扫,年节的香烛供品,全都料理齐全。方云宣还怕不周到,这笔钱不敢一次付清,他离开洛平后,按月从银号汇出,守灵人才可支取。 对于方家大院,方云宣考虑了一阵子,最终还是决定留下,将所有的屋子都锁了,只留下一个老头儿看房子,方云宣走后,时不时会寄封信回来,问一问方家大院的情况,也算替方家父子留存些在世间的见证。 二月初,方云宣带着楠哥儿离开方家,身上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和几件随身衣物。 父子俩出了洛平,一路往东。没有目的地,也不急着赶路,一路走走停停,方云宣边走边雕些小玩意儿去卖,或是临时给人做几天帮厨,路上的盘缠充足,游山玩水也更加恣情随意。 一进三月,雨水便多了起来,饮雨霏霏,道路上泥泞不堪,方云宣抱着楠哥儿走在盘山路上,脚下走一步滑一步,手里的伞也快撑不住了。风急雨骤,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雨线,渐渐连路都辩不清了。 方云宣怪自己糊涂,不该贪恋山中美景,在这荒山野岭里乱转,暴雨来得突然,开始还淅淅沥沥的,后来越下越大,满山里除了树就是草,竟连个山洞都没有,他们转了半天,快到山脚下时,已经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。心里着急,看这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他们父子要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,非得冻死不可。 站在山坡上四下打量,想找个避雨的地方,远远一望,就见西北方向的山坳里有一座破庙,方云宣喜出望外,快步往破庙跑去。 他慌不择路,抱着楠哥儿视线受阻,也看不清前面的情形,迈过庙门,一头闯了进去,正与站在庙门口的人撞了个满怀。 方云宣身子一歪,险些栽倒,对面那人忙去扶他,待他站稳身子,才道:“小心!” 方云宣忙道谢,放下楠哥儿,抬头一看,不由瞪大了眼睛,直直盯着对面那人,心中只道好巧。 这个人他竟是认识的,就是几个月前,在洛平县城里纵马狂奔的将军,那时他骑马撞到自己,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,救了他燃眉之急。 杜益山也认出了方云宣。只怪他这张脸辨识度太高,世间少有,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。 方云宣满身狼狈,浑身上下都湿透了,手里虽然打着一把伞,看样子是只顾着他怀里的孩子,孩子身上的衣裳连边角都没湿,可他身上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,滴滴嗒嗒直淌水。脸上就更不能看了,发丝散乱,垂下几绺紧紧贴在额前,脸色发青,唇色发白,冻得直打哆嗦。 杜益山连忙让开道路,让方云宣进来。 方云宣匆匆道了谢,拉着楠哥儿迈步往里走,庙里挤满了人,看样子都是来避雨的,大雄宝殿里点了几堆火,热气蒸腾,众人都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露出一双双晶亮的眼睛,看着方云宣父子。 方云宣施礼道:“打扰了!” 四下找了半天,才找到一块干净地方,带着楠哥儿过去,从包袱里拉出一张毯子,让楠哥儿先坐下。又找出一块干毛巾,替楠哥儿擦脸上的雨水,看他没被淋着,这才安心。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,有人大叫一声,冲着方云宣问道:“方兄弟?” 方云宣急忙回头,就见韦重彦已经大踏步走了过来,扑上来搂住方云宣肩头,大笑道:“果然是你。我还道认错了呢。” 方云宣也高兴,他乡遇故知,实在是人生喜事,与韦重彦见过礼后,问他近况如何。 韦重彦犹豫片刻,瞧了瞧站在庙门边的杜益山,摇了摇头,将自己的经历略过不提。反而拉着方云宣笑道:“别提我了。你才是让我好找。我办完了事就派人去洛平打听你的情况,谁料去的人回来说,你已经不在洛平居住,我还道此生再无相见之日,没想到兜兜转转,你我竟在这破庙里遇见了。真是有缘!” 方云宣也觉得如此,点头道:“多谢兄台惦记,家父病故,小弟在乡中再无牵挂,就想到外面走一走,免得拘在那一亩三分地里,弄得头发长见识短的。” 韦重彦听见方世鸿病故,不免劝了方云宣几句,怕他伤感,忙岔开这话头,哈哈大笑,“你算了,你还见识短?那我这粗人岂不是没脸活了?” 两人说说笑笑,韦重彦见方云宣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,忙去火堆里抽了几块大柴,架过来搁在方云宣面前,拆下一块门板,用弯刀劈碎,添在火里,拢得旺了,让方云宣快快脱下衣服烤烤。 方云宣对韦重彦十分有好感,觉得此人豪爽大度,又重情义,与他只是数面之缘,就能如此赤诚相待,实在是难得。心中感谢,想表一表谢意,便问他可曾用过晚饭。 韦重彦挠了挠头,回头指了指他身后的二十多人,笑道:“我和这些兄弟都是粗糙汉子,哪会做饭,就着凉水啃几口干粮,对付一顿就得了。” 说着话他眯起眼睛,又笑道:“说起来还真想吃你做的馄饨,那馄饨真是吃了一回还想吃,我后来也去别家吃过,可惜全都做不出你做的那种味道。我跟兄弟们说,他们都不信,还非说我是做梦,一准贪恋你的美色,才觉得你做的东西好吃,不然都是馄饨,哪有那么大的差别。” 韦重彦瞧着方云宣嘿嘿直笑,方云宣知道他是笑自己长成这般模样,哪有什么美貌可言。不由也跟着笑了,让他等一会儿,自己去做饭,招待他好好吃一顿,谢谢他过去帮过自己。 韦重彦似信不信,这荒村破庙,什么都没有,方云宣再有本事,能做出什么来。轻描谈写的让他别忙了,一看就是不相信的。 方云宣一笑,让楠哥儿跟韦重彦玩会儿,自己去包袱里拿出一把小铁锅来。 这铁锅是方云宣找人特制的,这一路一直背在身上,就是怕万一投宿不成,遇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,他们父子也能吃上一口热饭。他也不想如此麻烦,大人可以将就,楠哥儿却受不得一点卫屈,刚上路时饮食上不注意,多喝了一口冷水,楠哥儿就开始发热、拉肚子,把方云宣吓得够呛,从那以后不管多麻烦,他也一定让楠哥儿吃上热食,因此才拜托铁匠铺专门打造了一口小铁锅,方便背着行走,份量也不重,锅里面备下几天要吃的米粮蔬菜,还有常用的调味品,这一路上,他们父子的伙食基本与在方家时差不多。不说顿顿有鱼肉,但也是方云宣精心做的,味道更不用说。 大雄宝殿后面就有一口井,方云宣换了衣裳,去井边打来一桶水,涮干净铁锅,倒上玉米面,加水和面,和好后拿出来放在一边。 手边有的几样蔬菜搁在铁锅里洗净,切成细丝,还剩下一块里脊肉,也拿出来切了。控净铁锅里的水,架上火堆烧热,倒油把肉丝滑开,肉丝半熟时盛出来备用,就着锅里剩下的底油,倒进干笋丝、香菇丁煸炒,加水煮开后,搁进豆腐丁和滑过的肉丝。
煮汤中间,方云宣等锅开的工夫,把刚才和好的玉米面团拿过来,用手揪成小剂子,压扁后顺着锅沿贴在锅边,一个一个顺边排好,锅底下熬着汤,铁锅上面的温度正好能将玉米面饼炕熟。 ☆、第20章 临时提议等汤开过几个滚儿,铁锅边贴的饼子也熟了,方云宣往汤锅里加盐、搁醋、又多多的倒了些胡椒粉进去,种种味道汇在一处,香味顿时散了出来。 韦重彦巴在锅边,哈喇子都要掉出来了,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锅里花红柳绿,在热汤里来回翻滚的菜丝,回过神来就捶了方云宣一拳,“你可真行!” 方云宣让他打了个趔趄,揉着肩膀笑道:“东西不齐,味道可能差点,你将就喝吧。” 韦重彦哪用方云宣让他,早和楠哥儿一起,一人端个小碗,双手捧着等汤出锅。 方云宣失笑,这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表情,连眼神儿都一样。忙把锅从火堆上拎下来,放稳后盛出一碗,先递给韦重彦。 韦重彦都等不得了,也不让人,端过来就喝,烫得直吸溜,一碗汤片刻就见了底,只见他两眼冒光,直喊:“痛快!”跟着就抢过方云宣手里的勺子,自己去锅里又盛了一碗,又从锅边揭下一块玉米面饼,就着汤吃的头都顾不得抬。 方云宣最大的满足就是看见别人喜欢他做的菜,这个毛病是因为陈磊落下的,记得他前世第一次给陈磊做饭时,陈磊弯着眉眼,看向方云宣的目光中除了惊讶,还有些温暖柔和的情绪。方云宣沉湎其中,从那开始他就决定要去学厨师,他想一辈子做饭给陈磊吃,就算明知得不到他,也想在这一点上,为他们两人留下一点特殊的联系和温情。 可惜……最后还是惨淡收场,落得满身伤痕,心也跟着死了。 心情一下便沉重起来,方云宣至今还能想起有关陈磊的点点滴滴,他不爱他,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炫耀优越感的收藏品,想来也是,像方云宣这样的男人,追求者如过江之鲫,却惟独对他情有独钟,那种征服的快感,没人能抵抗得了,哪怕陈磊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男人,也抵抗不了来自同性的诱.惑。 当然,这是在陈磊没有恼羞成怒之前。一旦当他意识到有沦陷的危险,首先的反应便是暴怒,他骂方云宣恶心,是变态,无事献殷勤,就只为勾引他上床,真他妈的贱。 天知道方云宣从没奢望过跟他上床,陈磊与方云宣是青梅竹马,那份初恋的感情方云宣太珍惜了,珍惜到为了陈磊可以什么都不顾,珍惜到他可以三十几年不跟别人亲近,只守着一份记忆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,而眼睁睁的看着陈磊一个又一个换着女友,像只花蝴蝶一样穿行在百花丛中。 方云宣不后悔,爱过总好过没爱过,这段感情虽然惨烈,却也让他懂得感情不是一相情愿的付出,那是自恋和自我满足,而不是真正的爱情。然而爱究竟是什么,方云宣自己也糊涂了,他想他不会再爱了,心太痛了,他再也伤不起。 韦重彦连喝了两碗,不好意思再去盛,对方云宣笑道:“嘿嘿,你别笑哥哥粗糙,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神的人。一口锅几样菜就能变出这么好吃的东西。真是……” 韦重彦连声感叹,大嗓门喊得庙里都起了回音。和他一起来避雨的兄弟们早被吸引过来,围在锅边盯着看,都有点跃跃欲试。天气太冷,方云宣做的酸辣汤正合时宜,喝进去一碗,出一身透汗,浑身从毛孔往外都觉得舒畅。 方云宣让众人不要客气,“各位军爷要不嫌弃,就跟着韦大哥喝一碗汤袪袪寒气。” 韦重彦也招呼道:“老六,快点,我说了你又不信,如今让我这兄弟给你们露一手,看你们还说我吹。” 叫老六的是个瘦高汉子,长了一张刀条脸,两只绿豆眼精光直冒,蹿过去夺过韦重彦的碗盛了一碗汤,仰脖就喝。 入口微酸,跟着就是一股直呛喉咙的辛辣,笋丝脆嫩、豆腐细滑,种种材料的味道各个分明,一碗汤下肚,头上就见了热汗,身上的寒气全都被这酸酸辣辣的汤汁驱散了。 老六喝完就挑了大拇指,连声称赞,其余人也一拥而上,去抢锅里剩下的酸辣汤。 二十几个人分一锅汤,每人连一勺都分不到,没一会儿锅里就被刮得干净,楠哥儿缩在一边,小脸垮着,一脸不乐意。他拉了拉方云宣的衣袖,轻轻说了声:“饿!” 韦重彦一拍大腿:“哎哟,我怎么把孩子给忘了,快快别喝了,给楠哥儿剩一口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刚才抢得高兴,一锅汤还没喝尽兴就没了,这会儿到哪儿剩去。几个汉子都挠了头,抱着碗只觉得不好意思。 方云宣看了看空锅,这些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成年男子,他做饭是按四个人的分量做的,肯定不够。站起身笑道:“我再做就是了,众位想来吃得也不尽兴,我再多做些,让大家敞开了吃一回。” 众人欢声雷动,都说方云宣爽快仗义。 方云宣把自己备的存粮全都拿了出来,重新做了一锅酸辣汤,端出来又是一顿哄抢,韦重彦吃饱了,这会儿也有工夫管管别人,从乱军中抢出三碗汤,三个玉米面饼,分别递给方云宣和楠哥儿,笑道:“快吃。” 剩下一碗,韦重彦端到杜益山跟前,咧开大嘴叉笑道:“杜将军,快趁热。” 杜益山一直站在庙门边,看着外面凄风苦雨,刚冒芽的嫩叶在风雨里飘零欲坠。杜益山十五岁从军,从一个无名小卒熬到一品上将军,这二十年间,不知受过多少苦楚。想起当年的雄心壮志,豪气干云,此时的自己真有点雨打风吹花落去的悲凉。 不是他一把年纪还在此处伤春悲秋故做伤怀,实在是这次回京,皇帝将他明褒暗贬,封了一个永定候,削去他军中一切人职,发回原籍,让杜益山告老还乡,从此贻养天年。 好一个告老还乡。杜益山不禁苦笑,他才三十五岁,刚刚平定边关,正有一腔抱负想要施展。当今皇帝却怕他拥兵自重,鞑子的降书一到京城,马上就下旨召他回京,连半年都不到,就将他的人职一撸到底,草草封个了候爷,赏他黄金千两,像送瘟神一样将他送出了京城。 杜益山对高人厚禄并没多大痴迷,当年从军也是因为北方鞑虏欺人太甚,常年犯境,百姓苦不堪言,每年朝廷为了应付边关上的拉锯战,就要耗费国库三分之一的财力。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打发了,好像他在边关苦战多年,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笑话。 杜益山接过韦重彦手里的汤,面容冷峻不起半点波澜,冷冷淡淡的道了声谢,将汤碗送至唇边。 韦重彦盯着他喝,看了半晌,见杜益山慢条斯理,举止优雅,一碗汤喝得像吃了一碗鲍参翅肚般庄严郑重,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,也不知到底好吃不好吃。 韦重彦大失所望,低头嘀咕了一声:“怪物!” 这也不能怪他。杜益山常年如此,一张俊脸总是面无表情,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面瘫脸。你从他脸上的表情,永远也猜不到他心里是高兴还是生气。在军中人人都怕他,只有韦重彦这样大大咧咧,又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,才敢偶尔跟他这样说话。 众人吃过饭,彼此都熟络许多,方云宣从没自己长得丑的自觉,风度翩翩,谈笑风生,在一群人里应付自如,没多久就让这帮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油子们拿他当了自家兄弟。 越聊越是亲近,众人更觉得不好意思,纷纷道:“不能白吃你的东西。”各自取出一贯铜钱,递给方云宣。 方云宣哪肯接,摆手道:“众位军爷这不是寒碜我。出门在外,相逢即是有缘,何况我与韦大哥还是旧相识。一碗汤而已,大伙不嫌弃我就知足了,哪还敢收钱?再说了,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,我手头上虽不宽裕,但这点小东道我还是请得起的。” 众人听了这话,心里都欢喜,更觉得方云宣敞亮,是个爷们。如此更不能吃白食,拿着钱往方云宣怀里递,方云宣执意不收,正乱着,韦重彦打圆场道:“行了,行了,推推搡搡的,烦不烦。” 拉开方云宣,对老六等人说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只是不知你们乐意不乐意。” 老六踹他,“快说,卖什么关子。” 韦重彦笑着躲开,指着方云宣道:“你们也见识了,我这兄弟做菜是一把好手。我兄弟是个敞亮人,今日的饭钱他是一定不肯收的,可吃白食也不是咱们爷们干的事。我想了,咱们一路到广宁府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,不如咱们凑钱雇方兄弟做个帮厨,这样以后天天都能吃上好饭好菜,也不用再啃那硬干粮了。” 老六头一个赞成,他早吃够了外面的白水煮菜和粗面馍馍,能有一个人专门张罗他们的饭菜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 其余众人也没意见,商议一通,最后全把目光放在杜益山身上。 他们这些老兵都是跟着杜益山出生入死过的,对他极为敬重,从边关到京城,又从京城跟着他回广宁府,有些人是放弃了人位,也要跟随他的。因此凡事都要听听这位当家人的意见,若是他不同意,那他们也只能做罢。
推让半天,还是韦重彦去跟杜益山打商量。 ☆、第21章 相约同行韦重彦支支吾吾地走到杜益山面前,点头笑了笑:“将军。” 都在一个屋子里,他们商量得兴高采烈,杜益山哪能听不见,刚才的话一句不落,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,韦重彦的来意,他自然也是明白的。 杜益山手扶着挎在腰间的弯刀,冷着一张脸,面对着屋中众人,不怒自威。 他的态度从来如此,冷峻中带着一股高傲、矜持,谁见了都会退让三分。可奇怪的是,杜益山如此却不让人觉得他是倨傲、难相处,倒不仅仅是因为他面容俊朗,而是因为一种气度,一种让人一看,就觉得此人就该如此冷傲,也有冷傲的资本。 杜益山没有说话,越过韦重彦,将目光放在方云宣身上。方云宣感受着那道目光,像被人扒皮一样从头看到脚,方云宣想这人要搁在现代,医院连x光都能省了,只要请杜益山去看一眼,一个人从皮到骨头,都能被他看个明白。 气氛立刻冷了下来,刚才喧闹的人们也不由噤声无语,都盯着杜益山看,不知他是什么意思。 韦重彦也犯了难,站在那里进退不是,又骂自己思虑不周,不该擅作主张,更不该大嚷小叫闹得众人皆知。他该先与杜益山商量的,就算不成,也不至于让方云宣尴尬。这下可好,架在马上了,万一杜益山不答应,他可怎么收场。 杜益山看了多时,才问道:“你身上的伤可好了?” 方云宣闻言一愣,不自觉的抚了抚肋下,轻轻点了点头,笑道:“好了。” 他没想到杜益山还记得,在洛平县城里匆匆一会,从头到尾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,更何况那时的自己落魄至极,而这个人长街纵马,意气风发。差距如此之大,方云宣一直觉得他们两个不可能再有交集,即使有,杜益山也不会记得这等小事。 问过方云宣,杜益山就不再说话,气氛又紧张起来,僵了许久,方云宣实在受不了压抑气氛,只好多说了一句:“小伤而已,多谢杜将军挂念。” 杜益山顿了顿,才将目光从方云宣身上移开,低声道:“也没多挂念,只是偶尔想起来,心里有些过意不去。” 他如此认真解释,让方云宣几乎绝倒——大哥,您没看出来我是没话找话,顺嘴客气嘛? 他俩一问一答,韦重彦也鼓足了勇气,急忙凑上前来,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:“杜将军,你也听见了。我和兄弟们想请方兄弟做个帮厨,这一路上,大伙风餐露宿,遭的那份罪就别提了。就算有客栈投宿,那饭食也跟喂猪的泔水似的,要多难吃有多难吃。如果有方兄弟跟着,那就不同了,起码每天都能吃口热乎饭,大伙也不用再遭罪了。” 韦重彦说得悲痛,一半是临场发挥,一半也是真情实意。他们这些人常年打仗,往往把吃饭看作头一等重要的人生大事。在战场上,吃了这顿,很难保证你下一顿还有命吃,所以他们的每顿饭,都是可着劲儿的造,有了好吃的,全跟饿鬼抢食似的,谁也不顾。这是多年鏖战攒下的毛病,恐怕穷其一生都改不了。 其实杜益山也是如此,只是他从小家教极严,又出身世家,没有韦重彦他们那样露骨而已。 韦重彦说完就长出一口气,拿眼偷偷瞄着杜益山的脸色,等着他的答话。 杜益山静静听韦重彦说完,轻轻挑了挑眉,问道:“说完了?” 韦重彦点了点头,咧嘴笑回:“完了。这不是问您的意思嘛,只要您答应,往后的日子我们兄弟可有口福喽。” 杜益山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失望,他冷冷说道:“韦副将,亏你是办事办老了的,怎么才从战场上下来,做事就变得首尾不顾。” 韦重彦被说得愣征,直着脖子就想嚷。这也太小题大作了,不就是想雇个厨子吗,跟顾头不顾尾有什么关系? 杜益山摆了摆手,示意他听自己说完。 “你说与我商量,可依我看这事只是你们一厢情愿,我冷眼看了半天,也不见有人问这位方公子一句,我们去广宁府山高水远,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打个来回的事,方公子能不能去,愿不愿意去,你们竟没一个人想起来问问。如此你还敢到我跟前问我可答应?你这些年的历练难道全在京城的胭脂地里消磨光了?” 韦重彦臊了个大红脸。可不是,这半天只顾着高兴,都没问过方云宣的意见,他愿不愿跟他们去广宁,有没有别的事要去办,他们全都没理会,为了一口吃的,竟然没出息到这种地步,事情都没办清楚,还好意思腆着脸跑到杜益山跟前问他答不答应,枉他过去叱咤风云,在军中也算一号人物,今天可真是把一张老脸都丢尽了。 老六等人也都不言语了,耷拉着脑袋,都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。 方云宣怕韦重彦难堪,忙道:“我们父子只是出来游玩,去哪里都行,若是韦大哥不怕我们累赘,我就随众位走一趟广宁府。” 韦重彦感动坏了,揽着方云宣肩头,拍他后背,直喊:“好兄弟。” 杜益山见状,自然也不会再阻拦,他治军严明,却不是不通人情,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兄弟到现在还愿追随他。何况现在他也不再是战场上的冷面将军,从前那一套,少不得要慢慢改过来。 杜益山叫过方云宣,细问他可有难处,此行是否真的方便,有什么困难尽管言明。 方云宣一一如实作答,杜益山这才点头,应下让方云宣随他们一起去广宁,按月结钱,赏钱另算。 方云宣欣然应允,反正他出来只为四处走走,去哪儿都一样,跟着杜益山他们,一来还韦重彦的人情,二来也有个照应,路上再不用怕遇到强盗悍匪,此外还能挣点盘缠,一举三得,何乐不为。 事情就算定了,众人都高兴,说笑一会儿,各自找地方去睡觉。 一宿无话,第二日一大早,方云宣起来时,天才刚刚放亮。 楠哥儿还睡着,一张小脸睡得粉扑扑的,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,嘴微微嘟着,让人恨不得上去啃一口。方云宣看了半晌,越看越觉得自家小娃可爱。 起身披上衣服,给楠哥儿掖紧被子。庙里众人还沉睡未醒,方云宣轻手轻脚爬起来,拿了铁锅和做饭要用的东西,先到井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,才着手准备早饭。 这群人饿狼一样,昨天把存粮吃得差不多了,方云宣掂量了一下,饭不够。皱眉想了一会儿,重新进庙里,顺手绰起一把弯刀,转身出了庙门,想去山里找点能吃的东西。 一夜暴雨,山里被雨水洗过一遍,满山遍野湛清碧绿,地下树上全都被雨水滋润得水嫩新鲜,呼吸一口,微凉的湿润里还有丝清甜的味道。 方云宣顺着盘山道往深山里走,采了点蘑菇,挖了点野菜,一路边走边找,看有什么能吃的。 找食材这方面方云宣真不拿手,在现代哪有大厨做饭,还要去野地里现找食材的,当然也不是没有,但大多数还是像方云宣这样,会买、会挑,但唯独不会抓。 山里有不少鸟雀,方云宣只能看着干瞪眼,地上不时跑过几只兔子,方云宣追了两步没追上,也只好罢了。走了半天,累得腿抖,还是一只活物都没抓着,手边只有一些野菜、蘑菇,总不能让大伙儿头一顿吃他做的饭,就来一顿全素吧。 方云宣正觉得丧气,身后树上突然一阵沙沙声响,方云宣头皮发麻,乍着胆子回头一看。好家伙,他背靠的那棵大树上,竟有一只碗口粗的大蛇。 方云宣连滚带爬跳了起来,浑身冷汗直冒,心道好险,他要是晚起来一步,非得让蛇咬了不可。抹了抹汗,想再往前走,抻手拿刀时,心里突然有了主意,这蛇可是一道好菜,若能捉住它,早上的饭就有着落了。 退了几步,方云宣细细打量这条蛇,粗壮的身子,弯弯曲曲的盘在树干上,也不知有多长。蛇身上的花色深暗,正可与树干的颜色溶为一体。 怪不得刚才没发现它,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树上还趴着这么一个东西。方云宣一边打量,一边掂了掂手里的弯刀,琢磨着从何处下手,能将这条蛇一击致命。 打蛇打七寸,这个道理方云宣也知道,他抽出弯刀,双手用力,牢牢攥紧刀把,盯着巴掌大的蛇脑袋,比划了半天,也没看出哪里是它的七寸。 狠了狠心,方云宣大喝一声,冲到树前,抡刀就砍,只听喀嚓一声,树杈子让方云宣砍断了两根,他挥刀过猛,举的高度也不对,一刀砍下去,刀身就死死卡在树上,可那条蛇却毫发无伤。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,方云宣也不顾上理会,那条蛇被树干的细微震动惊扰,迅速游动起来,它游得极快,顺着树干片刻就到了方云宣脚边。 方云宣放开手里的刀,撤身后退。那蛇紧追不舍,循着热源就往方云宣身上缠。方云宣手无寸铁,想反抗只有肉博,可惜这听不懂人言的冷血动物,哪管方云宣是不是准备好受死,猛的弹起身子,张开一张大嘴,冲着方云宣肩头咬去。 ☆、第22章 施以援手方云宣想躲,可哪里快得过大蛇的速度,脑子里刚有闪避的念头,那蛇已经到了他身前。方云宣吓得闭上双眼,心想完了。
耳边刷刷两声轻响,接着便听到蛇身掉落的声音。 方云宣急忙睁眼,就见杜益山长身独立,如从天降。也不知他是何时拨下方云宣砍进树干里的弯刀,更不知他是怎样在顷刻间就救了自己的性命。 地上的死蛇断成几截,此刻看见只觉得后怕。方云宣细细的抖着,脚下直发软。 杜益山蹭掉刀头上的血迹,回头看了一眼方云宣,几不可察的弯了弯的嘴角。他想他这辈子都会记得此刻,记得方云宣是如何笨手笨脚的挥动他的弯刀,然后拿出杀猪的架势,雄赳赳器昂昂地直奔着大树而去。 “你没事吧?” 方云宣抱着胳膊,摇头道:“没,没事。” 使劲在胳膊上捋了两把,方云宣控制着自己的身体,蹲下身去拣地上的死蛇。圆滚滚、滑溜溜,触手冰凉,方云宣拣起一截就寒毛直竖,忍不住又抖了起来。 杜益山忙蹲下帮他,拣起死蛇扔进方云宣手边的筐里,问他:“你没事招惹它做什么?这是五步蛇,顾名思义,被它咬了,五步之内必死无疑。” 砍它之前方云宣就知道这蛇有毒,前面说过,他不会抓,但是会挑,也会认,蛇宴可是一方菜系,方云宣哪能没研究过蛇的种类和习性。 方云宣站起身,迎着朝阳笑了笑,“我是厨子,抓蛇当然是用来吃的。” 方云宣正对着火红的太阳,雨过天晴后的阳光格外耀眼,方云宣说得骄傲,自信得仿佛他是天下的王者。杜益山望着他,突然觉得这个人像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,周身都闪耀着五彩斑斓的光泽。 回破庙的路上,方云宣问杜益山是怎么发现他的。 杜益山没有回话,脸上的神情蓦然变色,手掌紧握着弯刀,眼中的情绪渐渐变换,由不甘转为气愤,又由气愤转为无奈悲凉,最后那抹悲凉的神色一直在他眼底萦绕不散,让他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。 方云宣意识到自己问的话可能触动了杜益山的心事,原本也是无事闲聊,如此就更加不指望他回答,背着筐慢慢走在前面,与杜益山刻意拉开了些距离。 “你偷了我的刀!” 杜益山突然出声,他说的原因让方云宣听了险些栽倒,回过身盯着杜益山,上下看了他几回,才反应过来,自己从破庙里拿的那把弯刀,竟是杜益山的佩刀。 从破庙出来杜益山就一直跟着他,方云宣拿弯刀时,杜益山早就醒了,他没有出声提醒,只是静静的看着方云宣拿着他的刀出了庙门,杜益山想知道方云宣拿着他的刀要做什么,所以一路跟着他,直到他砍蛇不成,还差点被命丧蛇口。 这把弯刀跟了杜益山十年,陪着他浴血奋战,经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,刀刃劈砍得都不知卷过多少次了,杜益山还是一直不舍得扔掉,修修补补,加钢重炼,过了这么多年,这把刀还是一直佩在身边。 这把刀已经是杜益山峥嵘岁月的印证,只是看着它,杜益山就像还能听见七星岭边关上的号角声,还能感受到烈烈西风、漫卷黄沙的豪情。 可惜如今,将军卸甲,宝刀还鞘,这把刀,还有他这个将军,都再无用武之地。 杜益手持刀鞘,抽出弯刀,持刀在手。 一道冷光滑过,杜益山望空斜劈,虚砍两刀,苦笑道:“这刀,日后恐怕也只能用来劈柴捕蛇了。” 方云宣猛然间恍然大悟,杜益山语间的悲哀,是满腔抱负无处施展的不甘,是多年付出无所回报的不满,还有对未来无措的茫然。 心头也跟着沉重起来,方云宣想要劝慰,却找不出任何一句话,杜益山如磐石一般刚毅顽强,他不会需要别人的劝慰,茫然也不过是一时的低落,就像他在韦重彦等人面前,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、沉默,他永远是个强者,而强者是不需要同情的。 方云宣摇了摇头,笑自己想的真多,如同过客一样的人,何苦考虑他的心境呢。 向前走了几步,方云宣懒懒的展了展腰,回头笑道:“杜将军,刀就是刀,只要有用,砍柴捕蛇又有什么关系!” 杜益山听得清楚,静默片刻,突然有些豁然开朗:“是啊,只要是好刀,用在哪里都是一样。” 回到破庙,韦重彦和其他兄弟早已经醒了,因为楠哥儿起来不见方云宣,卫屈得直哭,韦重彦他们连衣裳都顾不得穿,全围在楠哥儿身边哄他。 楠哥儿不喜欢人多的地方,也特别怕陌生人,韦重彦等人全都不据小节,从来不修边幅,胡子长得老长也不修理,头发也乱糟糟的,一个个都跟长毛怪似的,不哄他还好,一哄倒把楠哥儿哄得更害怕了,也不敢大声哭,瘪着嘴小声抽抽,看着就可怜。 一群大老爷们彻底没辙了,急得乱找,方云宣进来时,韦重彦都出去找了他一大圈了。 “你可回来了,快来,楠哥儿找不见你,正哭呢。” 韦重彦急得大叫,一把拉过方云宣,拽着他就往破庙里跑,杜益山跟在两人身后,也疾步进了庙里。 楠哥儿一见方云宣就扑了上来,喊了声:“爹爹!”就大声哭了起来。 方云宣抱起楠哥儿,轻轻拍着他后背,摇晃着哄劝:“楠哥儿不哭,都是爹不好。” 韦重彦直挠头,看了半晌才啧嘴皱眉的说道:“这臭小子,我们一群人都哄不住你,偏要找爹。这可好了,你爹可算被你拴牢了,以后连上个茅房都得带着你!” 好一会儿楠哥儿才止住哭声,方云宣放下他,摸了摸楠哥儿的小脑袋,带他去梳洗,收拾好了,让他一个人玩会儿,自己好去做早饭。 楠哥儿拉着方云宣的衣摆,寸步不离的跟着他,方云宣看他眼巴巴的样子,只好带着楠哥儿一起去做饭。 把各种野菜都洗干净,焯熟凉拌,锅里熬了汤,就剩下一条死蛇等着处理。 方云宣琢磨着,蛇肉味道鲜美,倒不能做得太精细了,否则会破坏蛇肉本身的味道,不如切成蛇段,用树枝串起来,架火烤熟撒上精盐,吃它最最本质的滋味。 盘算好了,方云宣拿过死蛇,下手去扒蛇皮。正要下刀,一眼看见楠哥儿,不想让他看见血腥,停下来笑道:“楠哥儿,去跟韦叔叔玩会儿,爹一会儿就过去。” 楠哥儿也不言语,红着眼圈盯着方云宣,鼓着脸颊摇了摇头。 方云宣正为难,杜益山走了过来,接过他手里的菜刀,问道:“我来,怎么扒?” 方云宣疑惑的看着他,“你会吗?”这样的人,怕是连厨房都没进过,会给蛇扒皮? 杜益山面无表情,摆弄着手里的死蛇,用刀背在蛇身上抹了抹,“草根树皮也啃过,野鸡活兔更是常吃。”不过吃蛇还真是头一次。 方云宣这才安心,用手指了指,说道:“从蛇头开始扒,扒下蛇皮来不要扔,蛇浑身都是宝贝,只可惜它死了,不能取蛇毒,不然可是上好的止痛剂。” 杜益山依照方云宣所说,手下麻利,在蛇头上划了一刀,用手一剥,将蛇皮囫囵剥开,开膛破腹,清了内脏,又取出蛇胆递给方云宣,“吃了。” 方云宣知道那是好东西,能清肝明目,可这血淋淋的东西,就这样吃还真下不去嘴。 杜益山一手托着蛇胆,身体微微倾斜,他侧着身子,目光沉静如水,双眼一直看着方云宣脸上的神情。 方云宣又感受到那种扒皮似的目光,突然就堵起气来,好像他此刻不吃了这蛇胆,就显得矫情、不够爷们似的。 深吸一口气,捏起蛇胆送进嘴里,没有料想的血腥味,但是苦涩的味道却格外凝重,在口腔里持久不散。 方云宣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,眉毛拧在一块,嘴都张不开了。抬头一看,果不其然看见杜益山脸上闪过一丝笑意。心里更郁闷了:大哥,就算我用你的刀劈树抓蛇,你也别这样耍我啊。 ☆、第23章 沿路风景杜益山只觉得他此刻的心情特别好,盯着方云宣看了一会儿,才解下挂在腰间的酒葫芦,递给他:“喝了顺顺。” 方云宣劈手夺过去,拔了塞子,狠狠灌了两口。葫芦里是西北塞外有名的烈酒,味道辛辣刺激,入口就像一把刀刮过嗓子。 方云宣硬忍着没有呛咳出来,脸憋得通红,肚子里的蛇胆跟烈酒遇在一块,拧着劲的折腾。 杜益山见他脸色都变了,忙去倒了杯清水来,递到方云宣手里。方云宣喝了两口,才觉得慢慢顺过气来,嘴里也没了刚才的苦味。 楠哥儿一直被方云宣抱在怀里,额头抵在他肩上,后背冲着外面,他不知方云宣怎么了,仰脸看了看,双手搂住方云宣的脖子,在他脸上亲了亲:“爹爹,不哭。” 方云宣哭笑不得,又不能说爹是苦的,苦死了。把楠哥儿抱起来,往空中抛去,“爹才没哭,楠哥儿才是爱哭鬼。” 楠哥儿在半空中挥舞着手脚,乐得咯咯直笑,这个游戏他最喜欢,因为方云宣总能稳稳当当的接住他,从没让他摔着过。 杜益山在旁边收拾蛇肉,耳边听得方云宣父子欢快的笑声,心中只觉温暖平静,这些日子的愤懑不甘好像都随着那笑声慢慢淡去,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。也许这样的日子,也挺好。
收拾好蛇段,串在削好的树枝上,众人围坐一起,架起火来,方云宣给众人烤蛇。 韦重彦向来是只要能吃、好吃,什么都吃得下,可老六就不行,他怕蛇,要他吃蛇简直是要他的命,其余人也觉得后脖子冒凉气,不敢下嘴。 蛇肉变色就熟,方云宣烤好后分给众人,杜益山和韦重彦伸手接了,其余人就盯着他俩,老六还劝道:“将军,这,能吃吗?您千金之体,别吃坏了。这样,让韦重彦先吃,他吃了没事您再吃。” 韦重彦已经咬了一口蛇肉,正嚼着听见这么一句话,那肉立刻变得噎人噎人的,哽在嗓子眼里。他含着一嘴肉渣子,吼道:“好你个贼老六,你拍马屁也用不着把我豁出去啊,你怎么不吃?哦,你怕被毒死,让我先吃,敢情我成了试毒的?” 老六笑得露出一嘴白牙,拍了拍韦重彦宽厚的肩膀,“你结实,死不了。” 其余兄弟也跟着起哄,都说老六说的对。韦重彦也不吃了,跳起来揪打老六,一群人闹成一团。 方云宣心里有些不舒服,他对自己的厨艺十分自信,那是他经过两辈子,惟一觉得骄傲的事情。蛇肉这东西是不常见,在现代也不是人人敢吃的,有些人甚至连牛蛙这类东西都不敢吃,何况是毒蛇,有抵触太平常了。可他忙了一早上,虽然不指望众人夸他,却也想看见大伙儿吃得爽快。 现在看来,他头一餐饭做得就不成功,这一早上是白忙了。 不由有些垂头丧气,方云宣取下一段蛇肉,撒了盐,闷声无语吃了起来。 杜益山坐在方云宣身边,几口吃了一段蛇肉,问他:“挺好吃,还有吗?” 方云宣眉目舒展,忙点头,笑道:“有,多着呢。” 急忙又去烤了几块,拿给杜益山。杜益山伸手接过,一言不发,只是大口咬着蛇肉。 老六等人也不闹了,彼此看了看,将军都吃了,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,纷纷取下蛇肉,闭着眼送进嘴里,嚼了嚼,肉质细嫩,味道也好,没有杂七杂八的调味,反而能吃出蛇肉最本身的鲜美。 越吃越香,最后几块蛇肉又是一顿哄抢,方云宣感激杜益山,若不是他挑头,这顿饭很可能会不欢而散,现在皆大欢喜,真是多亏了他。 吃了饭,方云宣收拾了家伙去井边洗,杜益山又派了两个人帮他打下手,一堆碗盘很快就洗好了。 等方云宣回来,杜益山吩咐众人整理行李,准备上路。 众人各自行动,杜益山此行并没带多少东西,算是轻装简行,他们一行二十几人,除了杜益山和韦重彦几个人骑马,其余十几人都是押车步行。方云宣跟在队伍最后,他领着楠哥儿速度比别人都慢,杜益山也不催促,反而加大了休息的频率,走走停停,方云宣跟着也不觉得吃力。 杜益山要回原籍,也就是他的家乡广宁府。广宁府地处东南,是有名的鱼米之乡,也是国内最大的港口所在地,因为漕运发达,商业也特别繁盛,大大小小的客商汇聚此处,所经营的项目也是花样繁多。 如今方云宣他们所在的地方,离广宁府有千里之遥,要想回广宁,一路上要经过两省和十几个州府,算得上长路漫漫。杜益山他们从京城出来,若是搭船走水路,只需二十来天就能到广宁,可随杜益山回乡的兄弟们,一大半是内陆长大的,一见水就晕,说什么都不坐船,他们这才舍近求远,改走了旱路。 路上风餐露宿,不必细述,方云宣这人性情洒脱,也合群,跟谁都能处得来,也处得好,又做得一手好饭菜,很快就和老六等人处得热热乎乎的,一路上彼此照应,有时他做饭忙不过来,老六等人就帮他照看楠哥儿。 方云宣决定跟着杜益山去广宁,楠哥儿为此还闹了几天的别扭,方云宣又哄又劝,做了不少精致的点心甜食,还答应给他雕个会摇头的娃娃,这才哄得楠哥儿露了笑脸。 走了十来日,楠哥儿也渐渐习惯了这群闹腾的人马,偶尔也会跟韦重彦玩,高兴了就四处跑,慢慢露出一点快活的样子。 方云宣每日都忙,别小看做饭,一日三餐,负责二十几个人的伙食,有时吃了早饭,就要忙着张罗午饭,午饭还没消化,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。这期间还要掂量菜谱,做到每顿饭都不重样,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。不过方云宣却不觉得辛苦,他喜欢做饭,不管当初的目的是什么,过了这么多年,他早已经真真正正爱上了这个行业,喜欢做,更喜欢看别人吃得高高兴兴,那是他最满足的时候。 这日又经过一座高山,杜益山看了看天色,红日西斜,想在天黑前翻过这座山是不可能了。传令让众人扎营,休息一晚,等明日天亮再走。 韦重彦跳下马来,将马拴在树上,领着人去搭营帐。方云宣把楠哥儿交给杜益山,自己到河边打水,洗菜,张罗晚饭。 这条小河离山脚下不远,河水清澈,只到腰际,方云宣一边洗米一边思量今晚的菜色,想来想去都是些做过吃过的,不新鲜了。 他们刚刚经过一座小镇,补给充足,因为有了方云宣这个主厨,韦重彦只要路过城镇、市集,就把所有能吃的都搜刮过来,交给方云宣去做。在韦重彦心里,方云宣做什么都好吃,都拿手,那就不能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,反正花钱的人是杜益山,韦重彦也不觉得肉疼,可着劲儿的买,什么调料、香料,米面粮油,各样精细蔬菜,都不用方云宣操心,他就准备得丰富齐全,倒是省了方云宣不少事。 手里什么都有,可还是犯愁吃什么好。方云宣洗了米,准备蒸个八宝饭做点心,晚上也不要吃得太油腻,饹家常饼,再做个凉菜,搭配一个汤就好。杜益山爱饮酒,还得给他张罗一个下酒菜才行。 正思量着,河里水花翻溅,一股鱼腥飘了过来。方云宣心头一喜,做了十来天饭,还没做过鱼呢,今日正好,就做个鱼头豆腐汤,再做个香煎鱼腩给杜益山佐酒。 兴冲冲的回了营地,问韦重彦可有什么细密些又容易渗水的网布,韦重彦想了半天,摇头道:“没有。你要那东西做什么?” 方云宣说了原由,韦重彦笑道:“嗐,做什么鱼网,不就是捞鱼嘛,交给我了。” 韦重彦让方云宣等着,进营里招呼一声,带了几个人来,“这些人都是在水边长大的,是抓鱼的好手,用不着鱼网、鱼叉,一双手就能把鱼都抓回来。走!去河边!” 方云宣跟着韦重彦回到河边,韦重彦打头,扒了身上的衣裳,纵身跳进河里。其余人也跟着跳下河,扑腾着闹了一阵儿,全玩野了,你追我赶,把鱼都惊散了。 方云宣好笑,他跟这些老兵相处几日,深觉这些人质朴、重情义,浑身像有使不完的精力,你看不见他们脸上有烦恼,他们从来都是欢乐的、自由的、奔放的。他们彼此依赖,彼此知心相交,不会算计对方,更不会因为一点小利锱铢必较,甚至反目成仇。能和这样一群人遇在一起,方云宣觉得幸运。 天全黑了,方云宣等人才从河边回来,韦重彦总算是没忘了他们下河的目的,抓回了几条大鱼,没有无功而返。 今天是老六给方云宣打下手,他早在营地里用石块垒了两个简易灶台,生了火,锅也架好了,只等着方云宣回来大展身手。 ☆、第24章 突生变故方云宣在河边就将鱼收拾了,刮鳞去腮,掏了内脏,清洗干净,一回来就把鱼从中间剁开,一半熬汤,一半油煎。 鱼头剖成两半,在油锅里略煎至两面金黄,加水熬汤,大火滚开,过十来分,把南豆腐下进汤锅,再滚开,改小火慢慢炖到汤色变白,临出锅时加盐和胡椒粉提味。 老六已经和好了面。做家常饼要用温水和面,稍饧一会儿,把面团搓成长条,揪成小挤子,按扁擀成方片儿,刷香油、撒椒盐,然后重复叠起来,抻长卷成圆形,再擀成圆饼,就能上锅饹了。饹出饼来层次分明,咸香酥脆,老六一边给方云宣打下手,一边揪盆里刚出锅的饼吃,喀嚓喀嚓,吃得嘴角直冒油。 饹了三十多张,方云宣估摸差不多了,就把饹好的饼和鱼汤盛出来,交给老六,“你给兄弟们端去,我再蒸个八宝饭,温在锅里,你们吃完饭记得过来拿。” 老六答应一声,又问:“杜将军的饭还是你送去?” 方云宣点头应道:“我去,顺便接楠哥儿回来。一会儿我再把这鱼煎了,一并给他送过去。” 老六瞧了瞧剩下的鱼段,玩笑道:“只有杜将军的?我们兄弟呢?” 方云宣笑道:“都有!这么些呢,他一个人吃得完?我都煎了,吃完饭给兄弟们下酒用。” 老六这才嘻嘻哈哈的走了,让方云宣不要累着,有要帮忙的尽管说话。 八宝饭好蒸,饹饼、做鱼汤的工夫,糯米也泡得差不多了,只要加上果脯,上锅蒸熟就行。难做的还是煎鱼。 方云宣在刚才切鱼时,就将葱姜蒜拍碎切细,码进鱼肚子里腌着去腥,又在鱼身上细细抹了一层精盐,好让鱼肉入味。 先用姜片在锅底抹了一遍,这样可以防止鱼肉粘锅。热锅凉油,下进鱼段,边煎边转锅,等鱼煎到表面微黄,就给鱼翻个个儿,再喷些白酒进去,烧出香味后,稍加一点酱油和一点水,再烧十来分,撒盐出锅。
方云宣煎的鱼色泽金黄,外焦里嫩,因为要做下酒菜,他把味道调得略重,这样与酒配在一起,才不至于被酒抢了味道。 撤了火,拿食盒装了饭菜,方云宣拎着给杜益山送去。 撩开帐帘,杜益山坐在两块床板搭就的简易木床上,面朝帐外,手里握着一块软布,正用软布擦拭弯刀。楠哥儿盘着腿坐在他对面,他有些怕他,在杜益山面前总是格外老实,不说话也不乱动,瞪着大眼望着杜益山擦刀,一双手放在自己脚边,静悄悄的。 方云宣还没进来,楠哥儿就听见脚步声,一骨碌坐起来,趴在床边,等方云宣一进来,立刻张开手臂扑了过去。 方云宣怕他摔了,忙去接他。楠哥儿半挂在方云宣身上,跟着他到杜益山跟前。 路上一切从简,营帐里除了一张简易床榻,别的什么都没有,更别提什么桌椅板凳。方云宣把食盒放在床榻上,底下垫上一块白布,揭开食盒,将里面的鱼汤等物并列摆开,八宝饭搁在食盒最底下,方云宣一端出来,楠哥儿的眼睛就亮了,拉了拉方云宣的衣袖,怯怯的指了指那碗饭。 方云宣笑道:“爹给你留了,回去先吃饭,吃了饭才能吃这个。” 楠哥儿鼓了鼓腮帮子,有些不情愿,不过还是点了点头。 杜益山把弯刀收入刀鞘,立在床边。他拿起筷子,问方云宣:“你吃过了?” 方云宣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,杜益山留意了几次,发现他一直忙着给他们做饭、端饭、盛饭,吃饭时还要顾着喂楠哥儿,生怕他挑食,最后都吃完了,也没见方云宣动几次筷子。 比初见时好像清减了些,杜益山想着,话已经脱口而出:“一起用饭吧。” 方云宣一愣,他与杜益山之间说得好听点是雇佣关系,说得难听点就是他是主子,自己是奴才。他从没想过杜益山会对他平等相待,这个时代等级森严,阶级观念也特别重,连韦重彦这样跟了杜益山十几年的人,也不敢在杜益山面前随意放肆,更何况他这个与杜益山从无深交的外人。 笑着摇头,方云宣拒绝道:“不了,我们回去再吃。将军慢用,我和楠哥儿先走了。” 方云宣抱着楠哥儿,转身告辞,却见杜益山用羹匙勺了一匙八宝饭,送到楠哥儿面前,轻声哄他:“楠哥儿不是想吃吗?过来,叔叔喂你吃。” 楠哥儿看着八宝饭里甜丝丝的果肉在他眼前晃悠,立刻从方云宣怀里挣出来,探着身子,张开嘴去咬杜益山手里的羹匙。 杜益山故意收回手臂,引得楠哥儿一直扑到他这边,伸手一把抱过,搂着楠哥儿,让他坐在自己腿上,一口一口喂他吃饭。 方云宣看得直发愣,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死黏着自己的儿子,就这么被一勺八宝饭给勾引走了,心里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,饭是他自己做的,该夸自己厨艺高超,还是要赞一声杜将军手段高明,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留下自己? 方云宣忤在那儿不动,杜益山轻轻扫了他一眼,慢慢说了声:“坐!” 方云宣彻底没了脾气,楠哥儿吃得香甜,坐在杜益山腿上,一口饭一口汤,吃了个不亦乐乎,这会儿再叫他走,孩子准要闹腾,回去饭也吃不安生,倒不如留在这儿,顺了杜益山的意思。 在杜益山对面坐下,方云宣来时就只带了一双筷子,这会儿杜益山用着,他只好用汤匙勺了两口汤送进嘴里。 “我只是想有个人陪我吃饭。” 杜益山突然出声,方云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他是在解释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他们。 方云宣静了静,觉得这话不好接口,便没有搭话,只是喝着鱼汤,揪食盒里的饼吃。 杜益山也不再说话,他需要一个人陪他吃饭,然而这个人是不是方云宣,他现在还没有确定。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,如今的杜益山很享受方云宣父子带给他的平和宁静,温馨这个字眼,仿佛只要看着他们,就能在他们父子之间感受得到,而且深刻自然,温暖得他这个铁石心肠的人,心底也柔软了。 两人用过晚饭,方云宣收拾了碗筷,起身告辞。杜益山没有再留他,微微颌首,算是道别。 这个人总有种冷静的矜持,俊朗面容加上这副神情,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沉迷的稳重与深沉,方云宣没事就喜欢研究杜益山的这张脸,觉得他要放在现代,准能被一众信徒奉为男神。说是有男人味还不足以形容,方云宣也说不好,总之就是漂亮的,好看的,用网络名词讲,就是能碾压一切。 心里胡思乱想,方云宣出了营帐,洗了碗筷,领着楠哥儿回去睡觉。 营地里一切都按军中行事,白天有人探路,晚上有人值夜,首尾各点一个火堆,一来为防野兽,二来也为营地里照亮用,万一有事,也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。 韦重彦等人都已经各自回去休息,一路只遇到两个巡夜的兄弟,彼此打了招呼,方云宣就回了自己的营帐。 哄着楠哥儿睡着,方云宣也开始迷糊,朦胧之间,渐渐陷入深眠。睡得正沉时,营地里突然乱了,不知是谁大喊一声:“有刺客!”跟着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相碰的金属撞击声。 “保护将军!” “抓刺客!” 方云宣机灵一下醒了,用毯子裹紧楠哥儿,抱着他出来一看,外面乱成一团,所有人都急愰愰的,韦重彦手里拎着一条齐眉棍,从杜益山的营帐里钻出来,眼珠子都红了,问道:“刺客呢?” 值夜的兄弟跪在地上,不住发抖,他旁边还倒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,他连话都说不出,眼泪糊得满脸都是,他哽咽了几声,断断续续说道:“副将,都是属下办事不利,请副将责罚!” 韦重彦气得跺脚:“我罚你有个屁有!你是怎么巡夜的?刺客是怎么进来的?杜将军被人刺杀,刺客竟能安然逃脱……说!是不是你吃里扒外,勾结严荆那老贼暗害将军?” 巡夜士兵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他本来自责,又听韦重彦说他吃里扒外,心里一下就火了,站起身对韦重彦吼道:“我吃里扒外?老子跟着杜将军时,你还不知在哪玩儿尿泥呢。你睁眼看看,我也是拼了命的!” 那士兵身上纵横交错,有两道深长刀口,他拍着胸口,扭曲着一张脸,嘶哑声音喊得人心头直颤。 韦重彦也明白今日之事不能怪他,刺客突然夜袭,来的十几个人又都是一顶一的高手,刺客群起而攻,又来得突然,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,不然以杜益山的本事,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暗算。他们这些兄弟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,若是信不过,也不会一路相伴到现在。 韦重彦明白,可不代表他不会迁怒,刺客重伤杜益山,杀了他们两个兄弟,然后安然逃脱,他们二十几个人,竟连一个刺客都没抓到,他怎能不窝囊,一肚子怒气无处宣泄,只好冲着巡夜的士兵发作,怪他巡查不利,才造此恶果。 ☆、第25章 前路漫漫杜益山身受重伤。方云宣见到他时,他脸上已经白得没了一丝血色,嘴唇发青,半靠在床榻里,早没了昨日的神采飞扬。 杜益山紧紧抿着唇角,目光冰冷,神色间没有丝毫慌乱,仿佛被刺杀的人不是他。 方云宣此时才意识到杜益山的可怕,他在性命垂危时仍能分毫不差的作出判断,这个男人在战场上,绝对是个冷静、狠戾,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冷血罗刹。 杜益山腰腹处伤得极重,几乎被剑划得对穿,左侧腹一片血肉模糊,鲜血汨汨而出,韦重彦咬着牙给他包扎,杜益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,平静的看着那三寸宽的白布被他的血染得殷红。 上了金创药,血还是止不住,韦重彦提议连夜起程,返回他们来时的村镇,等杜益山养好伤再做打算。 依韦重彦的意思,广宁府是不能回了,如今要去也是去京城,面见皇帝,给杜益山讨个公道。 失血太多,杜益山眼前一阵一阵发白,他想了很长时间,才虚弱的摆了摆手,“断续往前走,明天你去雇辆马车,我们不翻山,绕行庆于县,再往东走,回广宁。” 韦重彦急道:“将军,这伤得静养,旅途劳顿,你伤得又重,哪能折腾得起?” 杜益山轻轻一笑,“这里站着的,谁不是一身的伤?当年我与你在西北草地上连夜奔袭,被鞑子三千骑兵追了几千里地,回到七星岭时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好肉,不是也活过来了?” 杜益山说得淡然,韦重彦心里却像开了锅似的。他盯着杜益山的伤处,只觉气血翻滚,紧握双拳,站起身来,恶狠狠请令:“属下愿去刺杀严荆,不杀此贼,不为将军报仇,属下提头来见!” 韦重彦水旜了众兄弟的心里话,营帐里的兄弟们纷纷附和,“属下愿去!属下愿去!不杀了严荆,日后后患无穷。” 杜益山心中感激,他戎马一生,能有这些兄弟生死追随,也算值了。 韦重彦性情急躁,打定主意就要往外走。杜益山拦住他,韦重彦一脸怒容:“将军还有何话要吩咐?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,难道要我们忍着?” 杜益山比他冷静得多,深知这其中牵扯太多,想要他命的人又何止严荆一个,若是被人一激就贸然回京,抗旨一事暂且不说,就真的有用吗?
杜益山沉了沉声气,冷冷问韦重彦:“没有凭证,你怎知一定是严荆所为?若是今上派来的人,难道你为了给我报仇,还要进皇城里刺王杀驾?” 一句话把韦重彦吓出一头冷汗,这也不无可能,杜益山军功赫赫,当今圣上怕他拥兵自重,才火急火燎的将杜益山召回京城,先削了他的兵拳,在京中冷落半载,传旨让杜益山告老还乡。明面上是严荆排挤同僚,暗地里又有谁说得清楚。严荆是今上的舅父,他们两人串通好了,你唱/红脸,我唱白脸,你台前我幕后,想将杜益制于死地,也不是不可能。 韦重彦一拳打在立柱上,憋屈得吼了两声,叫道:“那怎么办?” 杜益山手扶着弯刀,勉强站起身来。脚一落地,杜益山就挺直了腰背,步履坚定地走到韦重彦面前。他面容冷峻,高声说道:“什么怎么办?多少恶战我们兄弟都闯过来了,岂能被这点小事难住。传令!众兄弟各归其位,整理行装,天明时继续上路,向广宁进发!” 杜益山说得极慢,字字铿锵,掷地有声。他的声音略带沙哑,嗓音变得低沉,不如平时清冷,但却极为安定人心。 他话音刚落,众人就有了主心骨,刚才的慌乱一扫而空,答应一声,退出营帐外,各自依令行事,回去收拾行装,准备天亮开拔。 韦重彦让方云宣看着杜益山,自己飞马到附近村镇,去买马车和药品。前面要走很长一段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,药一定要备齐了,他们这些人常常受伤,人人都能顶半个大夫,外伤也不用找郎中来看,韦重彦自己就能配齐几副草头方。 众人都退了出去,营帐中只剩下方云宣。杜益山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一歪,颓然倒地。 方云宣急忙放下楠哥儿,半拖半抱将杜益山弄上床榻。杜益山面色惨白,额头上冷汗直冒,体温也变得越来越低,方云宣看了看他的伤口,出血不像刚才那么严重,可还是一点一点往外渗,缠好的白布早被血洇湿了。 方云宣看着看着,突然心里一阵难受,那感觉不像疼痛,也不像着急,怪异得厉害。那是方云宣从没感受过的,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感觉。只是难受,难受得很,心里直发紧,胸口也堵得厉害,他真怕杜益山就这样死在他眼前。 慢性失血特别容易导致休克,方云宣找来一撂干净白布,一块一块紧紧压住杜益山的伤处,被血洇湿了就换一块新的,手一刻也不敢离开杜益山,生怕他一放手,杜益山的伤口会再渗血。 杜益山浑身冰冷,气息也越来越乱,方云宣忙把周围能保暖的棉被、衣裳全拖拽过来,紧紧将他捂住。 杜益山的神志还清楚,看着方云宣忙乱,突然弯了弯嘴角,笑得如同叹息,轻声道:“我死不了。”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,然而方云宣还是听得一清二楚,那句话像砸在他心里,眼圈一下就红了,眼泪就这样涌了上来。方云宣用力眨着眼睛,凶狠着一张脸,把一床一床的棉被压在杜益山身上,又叫楠哥儿钻进棉被里,孩子的体温高,躺在杜益山身边,能抵个小火炉用。 杜益山又笑了两声,他发现自从再次见到方云宣,他就变得时常想笑,尤其是看见他一脸无奈,手足无措的时候。 天亮时韦重彦也回来了,众人一起将杜益山挪上马车,没有翻山,而是绕着山脚下的人道去庆于县。 韦重彦重新给杜益山包扎了伤口,又喂他喝了一副汤药,这才重新上路。 治刀伤的汤药里都会搁一些安眠成分的草药,杜益山在喝药之前,先写下一封书信,让人速速送去京城,交到他的老师,当朝首辅蔡明礼手中。一来向他打听一下朝中局势,自己心中有数,才能做下一步打算;二来也是向他禀明此事,让老师心里有个算计,免得他也遭了奸人暗算。 送信的人走了,杜益山才肯喝药,他已经强撑了半天,此时是真的精疲力尽,喝了药就倒在马车里昏睡过去。 韦重彦下令,让众人火速前行,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庆于,他们不能再在野外露营,那里空大无人,实在是行刺的最佳场所,以后宁可多赶些路,也一定要到村镇再投宿。 杜益山昏睡了几天,其间一直发热,方云宣与韦重彦等人分班照看他,不时用烈酒给他擦洗身体散热。接连几天,众人都不敢离开他身边,直到第五天天快黑时,杜益山才清醒过来,人还虚着,但精神还算不错。 众人都松了口气,方云宣特意做了一顿好吃的,慰劳大家。 这几天谁还有心思吃饭,二十几个兄弟,从边关一路相伴至此,如今二死一伤,杜益山又昏迷未醒,其余人都陷在悲痛之中,除了忙着照顾杜益山,就是自责、难过。杜益山醒了,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,人人心里都轻松不少。 又过几天,杜益山的伤势渐渐有了起色,前去京城送信的兄弟也回来了。 他快马加鞭,一路上马不停蹄,到京城送了书信,片刻不敢耽搁,又飞马往回赶。来去一共八天,几乎不眠不休。 交给杜益山一封书信,送信人回话说,蔡明礼让杜益山安心回广宁府,此事就交给他了,他自会料理清楚,给杜益山一个交待。 众人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,刺杀这事迷雾重重,他们在明,刺客在暗,真要让他们拿出证据来指证谁,实在太困难。如果有蔡明礼从中调和,那就不同了,他是当朝首辅,威望极高,就算真是皇帝想杀杜益山,只要蔡明礼不答应,皇帝也要顾及三分,不敢明着驳蔡明礼的面子。 杜益山打开书信,细细看了一遍,眉头却锁得更紧。他沉吟不语,韦重彦忙问:“将军,可有什么不妥?蔡大人说会料理此事,那就一定会办得明明白白。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难道此事还有别的蹊跷?” 杜益山沉默半晌,想起临出京城时,蔡明礼对他说的话。 蔡明礼说,老师知道你卫屈,鏖战多年却落了个鸟尽弓藏的下场,谁都卫屈。可为了江山安定,朝中不再起當争,也只好卫屈你了。你若日后有事,老师一定帮你。 蔡明礼在朝中的影响,杜益山一点都不怀疑,只是这个承诺,究竟能维持多久,杜益山实在是没有把握。 收起书信,杜益山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,依旧的冷静淡漠,语气温和:“这几日多劳众位。既然老师答应帮忙,大伙也就不用担心,只管安心跟着我回广宁府。杜益山虽不才,但也能保各位兄弟衣食无忧。大家操劳多日,今日就不要赶路了,早早找个地方投宿,好好休整一日,后天再上路。” 众人连声说好,这几天神经一直绷着,好容易事情有了转机,自然得好好歇歇。 天色还早,前面远远的已能看见一座小城,杜益山吩咐放慢行程,赶在正午前到那座小城投宿就行。 烦躁了几天,突然放松下来,不用再担心有人蹿出来行刺,也不用急着赶路,众人的心情大好,队伍里也多了些欢快的笑声。 ☆、第26章 小城投宿天到正午,方云宣等人已经进了小城。城里只有一条大街,一眼望去,直通南北,城内的五百余户人家,如同棋盘上的格线一样,整整齐齐的分列在大街周围,整座小城安静祥和,路上的行人步履从容,一派和平年景。 城里只有一家客栈,是民居改的,前面是饭堂,后面的二层楼是住人的地方。 一众车马到了客栈门口,韦重彦先进去打前站。杜益山坐在车里,半靠半卧,楠哥儿趴在他腿边,方云宣就坐在他对面。 车刚一停稳,外面立刻有人撩开车帘,回道:“将军,到了。” 杜益山轻轻应了一声,伸出手臂,搭在方云宣肩头,示意他扶自己下车。 方云宣心里直骂娘,他这个跟班做的,管吃管喝,喂饭喂药,还要稍带着伺候大爷下车上楼。这个人,仗着他受伤,这几天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,方云宣觉得自己亏了,他这一趟,哪是做得厨子,分明是做了贴身小厮,还是自备干粮的那种。 到了广宁,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。方云宣暗暗算计着,伸手揽在杜益山背上,小心绕开他的伤口,慢慢扶他下车。 安顿好杜益山,方云宣回身去接楠哥儿。杜益山就站在他身后,手臂一直没离开方云宣的肩头,他转身,杜益山就稍稍放松手臂,等方云宣抱楠哥儿下车,杜益山又将手搭在他肩上,像怕他跑了似的,紧紧贴着。 杜益山举止优雅,半靠在方云宣身上,也不让人觉得他是憔悴无力,反而云淡风清的好像理当如此。其余人看见也没有一个觉得别扭,除了方云宣。他不习惯与人亲近,这样近的距离,让方云宣的身体都是僵硬的,人也直挺挺的,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不自然。 两个人进了客栈,在饭堂里坐下。韦重彦领着掌柜过来,到杜益山面前,为难道:“将军,地方太小,只有十来间房,兄弟们不够住。” 杜益山闻言好笑,看了他一眼,问道:“你连野地都躺过,十间房还不够住?” 韦重彦也笑,“不是这话。我们怎么对付都成,可将军的伤还没好,不找个地方好好歇着哪能行。”
杜益山细问了问,算道:“两人一间,够了。” 韦重彦挠了挠头,心想,是够了,可谁敢跟你住一个屋?就您那排场,多呆一个时辰,都能把人憋屈死。 杜益山像看出韦重彦的顾虑,回头看了看方云宣,略略挑起眉梢,笑道:“就让方兄弟和楠哥儿跟我挤挤,其余九间你自己看着安排。” 韦重彦当时就乐了,连连点头,“好,好,这个主意好。那我这就号房去。” 也没人问方云宣的意见,事情就这样定了。掌柜见来了大买卖,喜得眉眼笑做一堆儿,让伙计拉着杜益山等人的马匹下去涮洗饮喂,又亲自带人领杜益山上楼。 客栈虽小,但胜在干净。不大的院落里转圈起了一座二层小楼,天井正中养了一株桃树,此时正是四月初,花开正盛,风起时落英缤纷,惹得树旁水瓮里的锦鲤竟相嗛喋。 方云宣跟着杜益山进了客房,四下打量,屋内摆设简单,只有一张卧榻,卧榻正对着一张八仙桌,桌上一律青花的茶壶、茶碗。窗口正对南面,采光不错,屋子里还算敞亮。惟有一点不足,这屋子巴掌大小,一进来就能一眼看到底,屋中又站了四五个人,就有点局促、站不开。 掌柜十分殷勤,向杜益山说道:“客人若要用饭,只管到前面饭堂,小店的饭食干净,味道更不用说。” 掌柜还要再说,韦重彦已经递给他一锭碎银子,掌柜欢欢喜喜收了,领着人退出了屋子。 杜益山让韦重彦也下去歇着,他这里没事,让兄弟们不用挂念。韦重彦答应一声,正要出门,杜益山叫住他,吩咐道:“一路上方兄弟也辛苦了,这两日投宿在此,就不要让他再做饭了。你们吃饭就去前面饭堂,或让店里直接送到房中就好。” 韦重彦心里有些诧异,杜益山对人从来都是公事公办,与他们这些兄弟虽然亲近,但也总有一股客气疏离的隔阂,仿佛一道难以跨跃的鸿沟,亲热是亲热,也知道他是拿兄弟们当自己人,可就是跨不过那条线。从没见杜益山对谁这样体贴过,不明显,也不刻意,但却丝丝缕缕的流露出来,让韦重彦觉得有点奇怪。 韦重彦走了,屋里就只剩方云宣和杜益山。让人送了午饭过来,三个人吃了,小伙计收拾了碗盘。 楠哥儿吃完饭就犯困,方云宣抱他上床,孩子一沾枕头就睡沉了。 方云宣给楠哥儿掩好被角,一回头才发现杜益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,正静静的看着他。 方云宣觉得困惑,他这张脸,普通人一见就要吓一跳,到底有什么好看的,能让这个人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他瞧。有病。方云宣心里想着,这个人准有病。 左右无事,与其在屋子里跟杜益山大眼瞪小眼,倒不如去厨房里做点吃的。 下了楼,正遇上韦重彦。韦重彦问方云宣干什么去,方云宣笑说去厨房。 韦重彦一听就摇头,笑道:“你啊,真是个劳碌命。杜将军特意给了你两天假,让你好好歇歇。你倒好,自己上赶着往厨房跑,让哥哥我说你什么好。诶,做什么好吃的,可别忘了给我留一份儿。” 方云宣笑着应了,两个人下了楼,又向掌柜打听附近有没有集市。一起出了客栈,两人直奔集市。方云宣去买做菜的材料,韦重彦只为随处转转,跟着方云宣去集市,路上边走边聊,顺便帮他提东西。 方云宣也没买几样,猪肝、黑芝麻、红枣、桂圆、桂花糖,转了一圈,基本就买齐了。 回来的路上,韦重彦拎着这几样东西,瞧了瞧旁边的方云宣,又想起杜益山的反常,心里突然有点似懂非懂。 他性子直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试探着取笑道:“红枣、桂圆、黑芝麻,你这是做月子呐?怎么买这些?” 方云宣笑骂一句,说道:“什么做月子,这些东西补血益气,可都是要做给杜将军吃的。他伤还没好,咱们这地方又不能输血,只好给他多吃点补血的东西,伤口才好得快!” 韦重彦一直盯着方云宣看,瞧他脸上神色,似乎不像自己心中所想,可这些日子,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,举动里又明明都带着些关怀备至。难道是自己想岔了? 心下糊涂,胡乱猜了一阵儿,也就撇开了。韦重彦觉得这事没有最好,有了才让人头疼。他实在不希望方云宣与杜益山有什么牵扯。 韦重彦又乐呵起来,想起刚才的话,疑惑道:“你刚说输血,啥叫输血?” 方云宣说得顺嘴,没注意就把输血说了出来,忙没话找话的遮掩,胡乱扯了一通,总算是蒙混过去。 回了客栈,韦重彦看方云宣做饭,没一会儿就觉得厌烦,撒脚跑了,留下方云宣一人忙活。 这几日方云宣一直买新鲜猪肝熬汤给杜益山喝,猪肝这东西补血最好,尤其是血虚、贫血,视力不好,吃这个能顶半副药的效力。 猪肝熬汤倒是不费劲,只是内脏这类东西洗起来太费事,若是洗不干净就腥得吃不得,里面还会还有渣滓,味道自然也好不到哪去。 方云宣把猪肝上的白筋挑了,切成薄片,用盐在水里搓了三遍,洗一遍就用清水冲一遍,直到里面没了杂质,才泡在水里备用。 锅里加水,加姜片,等水滚开,把猪肝下水焯了,一变色就赶紧捞出来。 另起锅,锅里下高汤,烧开后把焯过的猪肝放进去,快熟时搁一把同样焯过水的菠菜,烧开后加盐和胡椒粉调味。 熬着汤,方云宣又把黑芝麻上锅炒了,怕糊锅,要不停翻炒,炒到黑芝麻溢出香味,就把它倒在案板上,用擀面仗擀碎,加上糯米粉和水,一起倒进锅里煮开,最后再加些花生碎和核桃仁。 杜益山不爱吃甜食,方云宣也没在芝麻糊里搁糖,单盛出一碗给楠哥儿,里面加了些桂花糖进去。 方云宣做饭,自然要借用客栈的厨房,客栈的厨子满脸不乐意,一直站在旁边,等着挑方云宣的毛病,看他的笑话。 看了半天,厨子只剩下瞪眼、发愣。方云宣做的几样虽然简单,却极见工夫,说是猪肝汤好做,厨子一般却不愿意做这些蹄头下水类的东西,不讨好,怎么做也不上讲究,看着就一乡野小菜,上不了大雅之堂。 可方云宣这道汤做的,不是过油后清炖,而是下高汤里慢熬,猪肝里渗进肉香,熬出来清清白白,红红绿绿的一碗,闻着香,吃着滑嫩,实在不一般。 厨子喝了一口就拉着方云宣不撒手了,一定要他把这道菜的秘诀传授给他。 方云宣想了想,没有白教的,突然起了点逗趣的心思,让那厨子规规矩矩给他行了礼,叫一声师傅,才肯告诉他秘诀。 厨子二话不说就要跪下,方云宣急忙拉住:“不敢当。我说句玩笑话罢了,您别当真。其实哪有什么秘诀,只要注意火候,焯水时不要焯得太老,但也不能太嫩,焯不熟猪肝里的虫子杀不死,吃了得病。还有调味时注意比例,别让盐和胡椒抢了汤本身的鲜美就成。” 厨子直咂舌,“乖乖,这还不难?这几样就不知要熬坏多少锅汤了。” 方云宣笑道:“我也是一回一回试出来的,谁能一下就会,办法我是告诉您了,能不能做出味道,就看您的本事了。” 厨子一听在理,拍了拍胸脯,点头道:“是,一个厨子一种味道,这就叫手艺,是能耐。得自己悟,别人教不来!” 两人说笑一回,方云宣盛出汤来,用托盘端上楼。 ☆、第27章 互生暧昧方云宣端着托盘上楼,楠哥儿早已经醒了,趴在杜益山膝头,百无聊赖的耷拉着胳膊,两只手抓着杜益山的衣裳,揪来扯去,揉了又揉,一件湖蓝丝锈的锦袍被他揉的打了好几个死褶。 杜益山并未理会楠哥儿的动作,他斜倚在床头,手中举着一卷书,身体侧躺着,横出一道优美修长的弧线。 外人看见一定觉得不可思议,杜益山总是冷着一张脸,不是说他不苟言笑,而是他周身的气质,总是带着一股肃杀之气,让人想起战场上还未褪净的血腥,一望便心生畏惧。楠哥儿开始也怕他,可自杜益山受伤后,方云宣与楠哥儿和杜益山同乘一辆马车,相处久了,孩子最初的惧怕就被崇敬、好奇取代,加上杜益山有意无意的亲近,这一大一小在路途中聊得越来越热乎,杜益山还答应,等他好了就教楠哥儿骑马。 方云宣推门进来,杜益山抬起头,目光由上往下,一直从方云宣脸上扫到他胸前,最后停留在方云宣双手托举的托盘里。 看了看托盘里的汤,杜益山微微皱了皱眉。这个人,还是跑到厨房熬汤去了。这汤他熬了十几天,费时费力不说,杜益山还隐约觉出方云宣似乎是在有意躲他。以往两个人随着韦重彦等人一起走,还不觉得什么,这几日一同乘车,方云宣就突然别扭起来,平日挺爽快、洒脱的一个人,不知怎么面对自己时总有点僵硬,想尽一切办法往外跑,守在灶头一守就是大半天。 方云宣被杜益山的目光看得不自在,顿了顿,才迈步进屋,走到床榻跟前,两个人都未说话,一个递汤一个喝汤。 楠哥儿正闷得慌,一见方云宣就扑过来,要他带自己到街上玩去。
这会儿天都快黑了,小城镇里也没什么夜市,与乡间生活差不多,一到夜晚,满城寂静,实在没什么好逛的。方云宣答应明天带楠哥儿去,哄他先吃晚饭。 杜益山喝了汤,方云宣问他晚饭想吃什么。杜益山问过楠哥儿,三个人要了两个素菜和三碗热汤面。吃过晚饭,方云宣要来热水,给楠哥儿洗澡。 楠哥儿不肯洗,双手捂着肚子不让方云宣给他脱衣裳。他一向乖巧,却惟独不爱洗澡,每次洗澡都跟打仗似的,要方云宣抓着哄着才成。 楠哥儿今天格外闹腾,方云宣怎么哄他都不肯洗,最后还是杜益山帮忙,两个大人七手八脚给他脱了衣裳,一起将他拎进浴桶里,一个抓着,另一个给他洗澡。 好容易洗完,方云宣和杜益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,楠哥儿一进水就扑腾,闹了好一阵又开始玩水,捧着水往他俩身上撩,弄得两人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水,孩子乐得嘻嘻哈哈的。 擦干身体,抱楠哥儿回床上躺好,盖上被子,哄他睡了。方云宣和杜益山都长出了一口气,互相望了一眼,不由都笑了出来。 杜益山狼狈极了,头发湿得一绺一绺,大襟上湿了一大片。方云宣也好不到哪儿去,他只穿了一件麻制里衣,身上冰凉冰凉的,湿衣服紧紧贴着皮肉,此时虽是四月,可到底不是夏天,入夜后天气还是有些凉。 方云宣抱着肩膀直哆嗦,手脚也不听使唤,他笑道:“我给找你衣裳去,别让伤口沾水。” 杜益山几乎同时开口,也说了让方云宣换衣裳的话。 两人又是一笑,方云宣让杜益山脱了外衣,免得伤口被水泡了,回身去行李里翻找,找出两套干净衣裳。 杜益山的伤口才刚刚结痂,有时动作大点,伤口就会重新撕裂,方云宣让他不要乱动,站在他面前,轻轻抬起他的手臂,抖开衣裳,帮他穿在身上。 杜益山与方云宣相对而立,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,方云宣还穿着一身湿衣,一贴近便有一股凉凉的湿气扑面而来。他的身体有些瘦弱,腰身纤细,背上没什么肌肉,胸前也是平板板的。 这是个男人,一个身体纤细漂亮的男人。杜益山探出手指,顺着方云宣的腰线一路往下,隔空划过,当然感受不到彼此身体的温度,可杜益山还是觉得一阵颤栗,那一刻,他是真的想抚摸眼前的男人,想将他拥进怀里。 方云宣一直低着头,自然看不到杜益山的动作,也没留意到杜益山看向自己的表情,从疑惑渐渐转为坚定。 晚间躺在床上,方云宣辗转难眠。数了无数只绵羊,脑子里却越来越清醒。他不惯与人同睡,一张床榻躺了三个人,彼此都是紧贴着的,呼吸可闻,方云宣连翻个身都怕吵醒了旁边的人,只有一动不敢动的躺着,耳朵听着杜益山的动静,想等他睡熟后,就抱着被子去打地铺。 等了许久,方云宣估摸杜益山已经睡了,蹑手蹑脚爬起来,从床里慢慢往外爬,刚想去撩床帐。 “去哪儿?” 黑暗里突然传来杜益山的声音,方云宣吓得一哆嗦,手上的枕头也掉了。 方云宣躺在最里面,楠哥儿睡在中间,杜益山则靠近床边,方云宣要想下床,必须从床里爬到床外,杜益山算是必经之路。 他进退不是,只好如实做答:“睡不着。” 杜益山自幼习武,耳音极好,早就听见方云宣的呼吸杂乱,不像睡着的样子。 杜益山长腿一横,正好挡住方云宣下床的去路,略微欠了欠身,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,“整日睡觉,我也正觉得厌烦。不如我陪你聊聊,也省得长夜难熬。” 屋中也没点灯,床帐里漆黑一片,方云宣看不清杜益山脸上的表情。反正是睡不成了,眼下好像也别无选择,方云宣拥被而坐,点头道:“那就聊吧。” 方云宣等着杜益山问话,杜益山却在考虑话要从何说起,过了许久,杜益山才单刀直入,直接问方云宣道:“到了广宁后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 方云宣想了想,笑道:“我现在身无长物,进退一身,来去也不被俗物所绊。我想四处走走,广宁再往前就是南海,我想从那里坐船,带楠哥儿到海上转转……” “不许去!” 方云宣话未说完,杜益山已经出声打断。没想到这个人看着斯斯文文,心还挺野,还想去南海?出了南海,让自己到哪里再去寻他。 方云宣话说了半截,正觉得纳闷,就听杜益山又说道:“本朝严禁私自出海,你要想出海,一定要先跟人府报备,然后等着府衙批复,才能成行。其中手续极其繁复,少说也得三年五载,你等得么?” 这话当然是骗人,出海需要人府批文不假,可没有那么复杂,只要跟着当地渔船或商船,来往报备,不要夹带私货就行。 可方云宣哪知道杜益山唬他,他对这个朝代的典章制度本来就不熟悉,又想不到是杜益山骗他,听后只是觉得麻烦,心里便打消了去南海的念头。 杜益山继续引方云宣说话,两个人越说越投契,话也渐渐多了。杜益山说起广宁府的好处,又说楠哥儿还小,过几年也到了上学的年纪,方云宣四处漂泊不是办法,不如到广宁定居,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。 方云宣有些动心,楠哥儿既然跟着他,他就一定得把孩子照顾好了,他们从洛平出来,一路风餐露宿,楠哥儿虽然从没报怨过,可方云宣看得出他并不快乐,也许是该安顿下来,再给楠哥儿找个学堂,与同龄的孩子多玩玩,对楠哥儿也有好处。他们这样四处游荡,大人可能不觉得,孩子到底还是觉得不安全的。 杜益山点到为止,怕方云宣起疑,说了几句便岔开话题。两个人彻夜未眠,天南地北的聊了一夜,杜益山见多识广,方云宣则有两辈子的经验,两个人聊了一晚话题都不重样,从打仗聊到治国、平天下,又从治国、平天下聊到漕运兵器,美酒佳肴。 天快亮时,两个人实在撑不住了,才胡乱歇了一会儿。 第二日起来,众人不用赶路,就相约到附近转转。掌柜一听,忙向杜益山提议,出城不远有座普度寺,寺里香火鼎盛,许愿极灵,素斋做得更是一绝,来往路过的客人都会到那里逛逛。 众人都没意见,左右不远,便一起步行往普度寺去。 出了北城门,远远已看见一座庄严古刹隐在林木之间,沿着山道蜿蜒向上,走过一道道石阶,终于到了山门跟前。 今日不是初一、十五,来烧香的人不多,杜益山等人一进庙门便分散开来,各自买了香烛去佛前许愿。 ☆、第28章 朝廷封赏普度寺内环境清幽,尤其是客寮后面的桃林,一片桃红粉白开得如云霞印日,方云宣流连其中,颇有些乐不思蜀。 午间有知客僧过来相请,众人在寺内用了一顿素斋,味道果然不错,方云宣一面吃,一面算计里面用了什么食材,什么作料调味,要用怎样的火候才能达到最佳味道,若是自己做能做到什么程度。 午后回来,方云宣就在客栈试了一回,买齐材料做了顿素斋给杜益山等人品尝。 众人吃后都说好,味道也与寺里的相差无几。方云宣尝了尝,总觉得味道上好像差了点什么,几经琢磨,还跑回普度寺找伙头僧软磨硬泡,打听了他们做饭的整套程序,回来又做,味道还是不对。 如此反复,方云宣做了一路,一道赛螃蟹他足足做了十来天,韦重彦等人吃得都快吐了,简直不能再听螃蟹两个字。 方云宣反复研究,猛然想到,应该是锅灶的问题。他们用的锅常年荤素不忌,早拿各种油荤腻住了,而寺里的锅灶却从不见荤腥,吃喝都是素的,差别估计就在这里。 重新买了一口锅,不敢用荤油,只用菜籽油慢慢喂出来,涮洗干净,重新做了一顿素斋。 端给众人试吃,果然这回的味道与寺里吃的一模一样,特别是那道赛螃蟹,形神兼俱,用蟹壳盛着,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是用豆腐做的,真能以假乱真,唬倒一片人。 总算是做成了,方云宣也不再一个劲儿的给众人做素菜,晚上韦重彦打了两只山鸡,方云宣烤了,又添了两个荤菜,算是慰劳大伙这段日子跟着他受苦。 方云宣一沾吃的就疯魔,只要跟做饭、吃饭有关,他就一定得研究透了,否则连觉都睡不好。杜益山还是第一次看见方云宣露出这么一副较真的样子,平时这个人在自己面前,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,总是有几分藏着掖着,不肯以真性情示人。如今他这个样子,杜益山看着新鲜,也觉得灵动、有趣得多。 从小城出来,杜益山等人继续往广宁走,路途中十分顺畅,再没有出什么意外,一路平安无事,一个多月后,便进了广宁府境内。 路上韦重彦也曾问过方云宣日后的打算,听说他有意在广宁长住,高兴得连声赞好:“早就该如此。你说你过的什么日子,四处乱跑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这才对,到了广宁,置份家业,再娶个媳妇,给楠哥儿生个兄弟,那才叫过日子。” 方云宣摇头苦笑,只好虚应和着。韦重彦说的日子他这辈子是过不了了,他骨子里就是弯的,要找也只能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,他是绝不会随便娶个姑娘,卫屈人家的。
又走了几日,前面到了一条三岔路口。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省城,而往左去不远就进了山里,翻过这座山头,穿行两县,就是邻省。路口往右去是一条笔直人道,从此一路往南,就是杜益山的家乡杜家庄。 杜益山打算直接回乡,方云宣知道后,想就此别过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他们一路同行,总算相识一场,怎么也要打个招呼再走。 方云宣还未开口,猛听见马车外面鼓乐齐鸣,众人都纳闷,挑开车帘往声音来处看去,就见省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,为首一人身穿青色人袍,骑一匹黄骠马,一阵风一样到了杜益山的马车跟前。 那人急匆匆跳下马来,面带惊惶,远远就喊道:“候爷万福金安!下人马成安迎接来迟,望永定候恕罪!” 杜益山没有搭话,只是望着方云宣,目光深沉如水。他现在处境复杂,还不敢对方云宣许下什么承诺。 “等着我。” 杜益山让方云宣在车里等他,自己下了马车,扫了一眼对面躬身行礼的男人,见他身穿四品文人服饰,正是广宁府知府马成安。 杜益山眉目含笑,虚扶了一把:“杜某只是一介草民,马大人也太过谦了。日后杜某长居此处,少不了要求你这个父母人多多庇护。” 马成安受宠若惊,忙道:“哪里,哪里。候爷仁厚,是下人的福气。下人芝麻小吏,哪敢在候爷面前称大。该是下人求候爷护佑才是。” 两个人客套着,马成安身后的马队也赶到了。一时锣鼓齐鸣,丝竹共响,乱了一通,从人群后面又来了一乘小轿。轿身停稳,从轿里下来一人。杜益山一见此人,立刻明白了马成安为何对他这个过了气的,被打发回乡种田的卸甲将军如此厚待,还亲自迎到了城外。 轿上下来的人面白无须,身穿宝蓝箭袖,袍襟上袖一条素白银蟒,看模样是个太监的打扮。 此人算是杜益山的旧相识,在京中常见,他是当今万岁跟前的红人,大内总管李忠。 李忠双手捧着一卷黄绫卷轴,下轿后目不斜视,展开卷轴,高声喝道:“杜益山接旨。” 众人齐齐跪下,只听李忠宣道:“骠骑将军杜益山,忠君报国,平定胡虏,戍边有功,朕心甚喜,特授永定候,食双俸,另赐黄金千两、白银万两,彩缎绫罗若干,恩准还乡……” 杜益山心内翻涌,先是派人暗杀行刺,后又下旨封赏,当今圣上真是下得一步好棋。 暗杀示警,是警告自己别起不良之心,否则要杀他如同捻死一只蝼蚁;如今下旨封赏,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对自己不薄,若日后杜益山真有什么异举,因今日之事,天下人都会骂他枉负圣恩,是不耻小人。 今日这个结果,其中也许有老师的功劳,可谁又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有几分是当今圣上故意为之。能做上那个位置的人,哪个不是心狠手辣,这点手段怕还是有的。 旨宣完了,杜益山跪在原地,并未起身接旨,李忠与杜益山打过半年交道,又常伴皇帝身边,清楚整事件的来龙去脉,大致也能猜到杜益山心中所想。今上如此为之,一来是敲山震虎,想让杜益山老实点,二来是威攝群臣,让他们有个前车之鉴。当皇帝也不容易,为了守住那把龙椅,做点非常之事也再所难免。 杜益山不接旨,其余人自然也得规规矩矩地跪着。马成安不知内里详情,三日之前,李忠带着圣旨亲自来广宁府等候杜益山,着实把他吓得不轻,听说杜益山荣升永定候,从此要在广宁长住,更是唬得魂儿都要飞了。 马成安出身寒门,没见过什么世面,在人场上苦熬几十年,才熬到四品外放的位置。说起来广宁是个好地方,当初他为了来此地,不知上下打典了多少人情。他为人尚算清廉,这几年光是吃各处的孝敬也捞得脑满肠肥。此地山高皇帝远,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人物,他这个知府算是半个土皇帝,里外上下,百姓客商,谁见了他不巴结。此时突然来了个杜益山,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亲自宣旨恭候的人,马成安心中惶恐,暗道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,从此头上压着这么一尊大佛,做什么可都不敢放开手脚了。 李忠等了片刻,杜益山还是长跪不起,人群里窃窃私语,韦重彦等人急得汗都下来了。 李忠笑了笑,把圣旨卷了卷,塞到杜益山怀里,伏下身去,伸双手相搀,“杜将军,哎哟,瞧咱家这脑子,以后该叫一声候爷才是。” 李忠武艺高强,身手不弱,不容杜益山抵挡,捏住他的脉门,双手较力,一把将他托了起来:“咱家远道而来,候爷可不要小气,怎么也得尽一尽地主之宜,赏咱家一顿饭吃。” 杜益山只是一时气愤难平,才较着劲儿不肯接旨。李忠给他台阶,他没有不下的道理,站起身时已经收敛一身锋芒,笑道:“李公公也太难为人,我刚到广宁,连落脚的地方都没着落,就算想请公公赴宴,也得给我几日工夫准备,才好不慢待于你。” 马成安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,忙道:“这点小事哪用候爷操心。下人已在府衙备下薄酒,李公公与候爷若不嫌弃,就请移步府中,也算下人为候爷接风洗尘。” 李忠指了指杜益山,笑道:“你倒会巴结。杜侯爷可不是你从前遇见的那些看见银子就挪不动步的俗人,你可小心,别马屁拍不成,倒拍到马腿上去了。” 马成安又是一头汗,可话都水旜口了,没有无功而返的,又殷勤请了一回,说了不少吉祥话。 李忠拉着杜益山,“看他心诚,今日咱就叨扰马大人一回。你们俩以后常来常往,你再还席就是了。” 杜益山只好应下,回头吩咐韦重彦,让他先带着兄弟们回杜家庄,给家里报个平安,晚上再去广宁府接他。 韦重彦答应了,送杜益山等人上车。收拾行装,重新启程,回头再找方云宣,却怎么也找不见人。急忙四处去找,又问其余兄弟,都说只顾着杜益山这边,谁也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。 韦重彦发了好一顿脾气,骂方云宣心冷口冷,刚才还热热乎乎的称兄道弟,一转眼就一声不吭的走了,心真狠,竟比杜益山这个冷血冷面的将军还狠。他算是服了。 老六劝了一阵,韦重彦才觉得好些,想着路上方云宣说过,他会在广宁府长住,等他们安顿下来,就去寻他,见了面,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。 ☆、第29章 分隔两地方云宣趁着杜益山接旨,众人无暇顾他,偷偷溜下马车,带着楠哥儿,悄悄进了广宁府。 岔路离广宁府不到五里的路程,方云宣绕开杜益山,一进城就找客栈投宿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偷偷摸摸,做贼一样逃了。方云宣不想再跟杜益山有什么牵扯,他害怕……至于怕什么好像不言而喻,方云宣笑自己记吃不记打,明明曾经伤到心都痛了,为什么现在还能轻易的对一个人心动。 以后都不会再见他。这是方云宣给自己下的命令。反正他们身份悬殊,就算同处一地,交际的圈子也不会相同,就算想见也见不到。 洗了把脸,方云宣打起精神,盘算他要如何在广宁府立足。从洛平到广宁,方云宣身上带了一百两银子,一路上零零散散的,靠给人帮厨和卖木雕,他又挣了二十几两,除去他们父子的日常开销,现在还剩下一百一十多两。 方云宣想好了,明日就去赁间房子,最好是前面能开间小店铺,后面能住人的那种,不用大,他本钱有限,还没什么挣大钱的心思,只要能养活楠哥儿,供他上学堂就成。 吃了午饭,方云宣先带着楠哥儿在广宁府里转了转。 这里不愧是鱼米之乡,府内十分富庶,出了东城门不远,就是国内最大的港口所在地,因为物流发达,商业也特别繁盛,大大小小的客商汇聚于此,滋生出一座处处商机的城镇。 方云宣边转边观察,发现这里做什么的买卖的都有,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酒楼、食肆、绸缎庄、棺材铺,大大小小,一应俱全。要想在这里杀出一条血路,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可凡事有利就有弊,竞争多就说明顾客多,顾客多,买卖也多,买卖多了,商机自然也多。 转了一个下午,眼看到了饭点,方云宣从最热闹的街市上找了一家饭铺,进去随便点了两个菜和一壶酒。 等菜的时候他便研究这间饭铺的水牌子,红底黑字,水牌上写着铺子里卖的所有吃食,其中多是家常小菜,价格也适中,另外搭配了几样黄白烧酒以及下酒的凉菜,精细的菜也有,但是点的人不多。 这会儿正是饭点,外面长街上人来人往,铺子里的上座率也不错,没一会儿就坐得满满的,方云宣故意多坐了一会儿,慢慢呷着酒,留意身边几桌的情形。 坐了一个多时辰,方云宣发现这里的翻台量不高,旁边的几桌人吃饭饮酒,许久也不见动弹,看来这间饭铺晚上的生意也仅是如此了。 回到客栈,方云宣哄楠哥儿睡了,躺在床上细算了算,以刚才那家饭铺为例,除去成本,营利至多能持平。也就是说你忙死忙活,也顶多是混饱了肚子,要想发财那就难上加难。
方云宣不想发财,可也不想把店铺开得半死不活,既然要做,那就一定得做好了。方云宣想他做饭的手艺应该没什么问题,试验了这么多回,从这一路上韦重彦等人的反应,也能看得出他做的饭还是挺对这个时代人的胃口。现在只是发愁要给自己的店铺里添点什么特色,好多多招徕顾客上门。 且不说方云宣如何烦恼,翻回头再说杜益山这边。 杜益山与马成安进了府衙,一顿酒宴吃到半夜方散,李忠擅饮,马成安擅于奉承,两个人轮番灌了杜益山几坛佳酿,才尽兴而去。 杜益山喝得半醉,今日赴宴他本来就带了几分气,席间特意令人备了一份厚礼,当着马成安的面送给李忠,笑道:“今日李公公也瞧见了,杜某身边只剩下这二十几个兄弟。我们别无他求,只求安安稳稳,了此余生,也不枉征战多年,就连家中父母病重,也要坚守边关,不能回乡尽孝。杜某求公公在万岁跟前多多美言几句,一盏薄酒,聊表寸心。” 说着话杜益山便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。李忠盯了他两眼,又看了看那份厚礼,脸上似笑非笑。 杜益山从不屑于钻营之事,在京中时,他也不与朝中人员结交,打点人情,礼尚往来,更是他从不会做的事。李忠对他十分敬重,也知道皇帝做的事情,对杜益山来说的确是有些不公平。 杜益山说这番话,无非是让李忠给皇帝传个信儿,说他如今虎落平阳,游龙困海,一个没有士兵的将军,光杆的候爷,在广宁府里连个大浪头也翻不起来,让皇帝尽管安心。 这话有几分堵气,杜益山的军拳虽然被皇帝抹了,可他在军中的威望却不容小觑,如今在七星岭上提起杜益山的名字,还是能一呼百应,引来无数兵将追随,也难怪皇帝会不放心。 李忠打了个哈哈,不理杜益山话里的尖刺,反而笑道:“你如今贵为候爷,万岁又赏钱又赏地,长安国开国至今,除了几位跟太/祖爷打天下的老将有此殊荣,你也要算头一份了。过不了两年,你在这广宁府里怕是要横着走喽。” 杜益山不由骂李忠滑头,不接他的话茬儿,反倒不着痕迹的替皇帝说了好话。这事也不是挑明了说的,点到为止,大家心里有数就行,日后他多加小心,不要做逾越之事,别给有心人递把柄也就是了。 韦重彦在府衙外等了半个晚上,才等到杜益山出来。两个人上了马车,回杜家庄的路上,杜益山问起方云宣父子可安顿好了。 刚才猛灌了一通,杜益山这会儿才觉得酒劲上来了,半躺在车里,眼前天旋地转,脑子直发慒。 他闭目养神,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韦重彦的回话,又问了一遍:“楠哥儿他们安顿好了?” 韦重彦一提方云宣就有气,憋了一阵,火又上来了,一拳捶在马车板壁上,咣当一声巨响,把赶车的吓了一跳。 杜益山觉得不对,睁开双眼,问怎么了。 韦重彦愤愤地说了:“这个方云宣,一路上哄得人心热,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的倒好听。谁知刚到广宁,兄弟们一个不注意,他就带着楠哥儿溜了,大伙找了一路,也没见他的影子。谁也不知他去哪儿了,进没进广宁府,更是没人知道!” 杜益山没言语,额角上青筋直冒,酒精搅得他头疼。方云宣走了,他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。走了就意味着他不想再跟他们这伙人有什么关联,不然也不会连句话都不说,就这样悄没声的走了。 想的美。杜益山轻嗤一声,想甩开他,门儿都没有,在没有弄清楚彼此的心意之前,他们俩就算死也得绑在一块儿。 “明日就去找马成安,从府衙里调兵,把广宁府翻过来,我就不信找不到他!”杜益山突然开口,语间竟有几分狠戾。 韦重彦听得愣了愣,他虽然怪方云宣擅自走了,可也没执着到非要调动人府兵丁去找他的地步。 又想起前些日子的猜测,韦重彦心中有些不安,杜益山做什么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在战场这是好事,杀伐决断,决胜千里。可对一个人太执着了,似乎就有那么点可怕。这也是韦重彦试探方云宣的原因,他实在不想方云宣一头栽进去,杜益山这个人,骨子里冷血无情,让他缠上,实在不是件好事。 杜益山的命令从来只说一遍,他发了话,韦重彦不敢不听,点头应下,暗自想着对策。 方云宣说过想在广宁府长住,可到底住没住谁也不知道,再说广宁府这么大,他往哪个犄角旮旯一猫,大海捞针一样,就算派人兵去找,也不能找得跟抓逃犯似的,还是要以查访为主,找不找得到还是个未知数。 这事既然交给他办,自己只要见机行事,想办法瞒过杜益山,就算找到也可以说没找到,拖个一年半载,杜益山对此事自然也就淡了。 韦重彦没想过杜益山会认真,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,要说起点亲近的心思也不奇怪,军中没有女人,他们这些男人在塞外一呆就是十几年,见着女人的机会比见皇帝还少,其中就有不少人相互抚慰,舒解*的。可这种事偶尔为之还行,若是大张旗鼓的公开出来,还是要被人不齿。他敬重杜益山,也拿方云宣当亲兄弟,没有看出来也就算了,如今既然发现了些许苗头,他就一定得掐断了,不能让自己最看重的两个人陷进火坑里。 杜益山和韦重彦各自想着心思,一路闷声无语地回了杜家庄。 杜家庄临水而建,是典型的水乡小镇,中间一条蜿蜒江水,半围住一个封闭的世界。 这里居住着杜氏家族三百余户人家,庄里人全都姓杜,七牵八扯全都能攀上亲戚。不知忤了多少年的汉白玉牌坊树在镇口,杜益山一见便皱了眉头。 离乡多年,他几乎忘了,这里是个宗族规矩大于一切的地方,在杜家庄,族里的族长说话比广宁知府马长安还管用,族长发话,就能定下全宗族的生死存亡,乱用私刑,沉塘杖毙的事在镇里也屡有发生。 ☆、第30章 入夜归家下了马车,改走水路,小舟上的摇撸发出吱呀声响,黑暗的江面上只有船上一点灯火闪着如同鬼火一样的光芒。 杜益山心头沉重,不只因为方云宣不告而别,还因为回了这个让他感到无限压抑的家乡。 少年时的往事他不愿记起,严苛的规矩,总是面无表情的父亲,懦弱畏缩的母亲和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姨娘们,就是杜益山对家乡的全部记忆。 潮湿的水气裹着水草的腥味,扑面而来的摇撸声将沉封已久的记忆呈现在杜益山的脑海里,他望着十几年都没变过的家乡,心里没有一丝喜悦。 在船上晃了半盏茶的工夫,眼前豁然开朗,青瓦白墙的院落闪进眼里,杜益山才多多少少的生出一点乡情。 杜益山的父亲是杜氏家族的长房嫡系,他们这一脉人丁单薄,就只有他父亲和伯父一支。而如今任杜氏族长的人,是杜益山祖父的兄弟,说起来血缘极近,可杜益山却格外讨厌这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。 今日天色已晚,想来这些人也不会跑来吵闹,等明日天亮,可就有得折腾了。他此次还乡,在外人看来也算荣归故里,皇帝最后还是给了他几分颜面,派李忠亲自宣旨,又厚厚封赏一番,在杜氏宗族看来,杜益山算是出尽了风头,只是这风头里有几分苦涩,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就管不着了。 到了杜家庄门前,早有家丁搭过踏板。 大门洞开,杜益山迈步进去,老管家带着府里一众人等老早就等在门口迎接。众人一见杜益山就跪下行礼,口称候爷。 消息传得倒快。杜益山叹了一声,上前将老管家扶了起来,他少年时多得这位管家照应,若说想念,这么多年来,杜益山也只挂念他和自己的母亲。 “杜叔快请起,您从小看着我长大,与亲叔父无异,以后见我都不要行礼了。” 杜清元连连摆手,“不成。您是主,我是仆,倚老卖老的事做不得。” 说了两句话,杜清元拉着杜益山上下端详,又哭又笑,只说好,又道:“可惜老夫人前年殁了,不然见了少爷,可要喜欢成什么样子。” 说着便掉了眼泪,他是真心实意,哭得杜益山也有几分动容,劝了几句,让家丁们都散了。 歇了一晚,第二日起来,洗漱已毕,吃过早饭,杜益山叫过韦重彦,让他叫兄弟们都到书房里等他,他有话要说。 韦重彦去叫人,过了一时回来复命,说兄弟都到齐了。杜益山应了一声,正要去书房,杜清元走了进来。他拦住杜益山,让两个小厮把家里的帐册搬到杜益山跟前,自己又把腰里的一大串钥匙和府里兑银子买东西的对牌解下来,一同放在桌案上。 杜清元笑眯眯地,拐弯抹角地道:“老夫人殁了,家里只有几个姨奶奶在家。咱们杜氏家族的规矩您也知道,府里当家的只能是主母,姨太太再得宠,也是不能碰家务的。您在外多年,又一直没有娶妻,家里没人当家不成,我这个老棺材才替小少爷看了几年的家业。如今您回来了,我也能功成身退,这些东西我当着您的面交割清楚,免得那些背地里嚼舌头的,骂我杜清元贪着杜家的银子,连死都忘了。”
杜益山看着那厚厚一撂帐册,又看了看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的杜清元,笑道:“杜叔来我家的日子不短了吧?” 杜清元一愣,讷讷答道:“整整三十六年了。老爷与夫人成亲时,族长说杜家没个管事的人,从旁支里挑了我来,给老爷夫人管家。” 杜益山一笑,“三十六年,年头是不短了。您家里如今也是儿孙满堂,再在我府里管事,也的确是卫屈了些。这么多年,想来您也倦了,早想回家去含饴弄孙,享一享天伦之乐。” 杜益山话止于此,便不再往下说了,杜清元却听得周身发凉,冷汗也冒出来了。 他今日交帐不过是个试探的意思,并不是真的想撂挑子。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替杜府管家,里外都是一把抓,杜益山的父亲是个怪人,整日钻研黄老之学,说起炼丹弄药他就在行,若说起田里打多少粮食,铺子里出多少利息,杜父是一窍不通,所以杜家大大小小的产业,一直都是杜清元管理,大事小情也都是他拿主意。 府外是如此,府里就更不用提,杜母是典型的大家闺秀,为人端庄有余,精明不足,府里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姨娘们,她嫁进门就受气,根本压不住台面,内宅里说是杜母管着,其实暗地里,杜母早把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推给了杜清元,这么多年,杜母每年按常例看一遍帐本,其余时候一概不过问,偌大的杜府,做主的竟然是个管家,说起来也有几分可笑。 人就怕定错位,杜清元在杜府的位置独一无二,这么多年下来,他嘴里说着不能倚老卖老,可心里面却一直打着小九九。说没有私心是假的,说他没有暗地里捞好处就更是假的。杜父去世后,杜益山又去了边关,常年不回来,府里人口简单,出的少进的多,每处划拉一把,就够杜清元活得滋滋润润。 杜益山此次回乡,杜清元一直就没放在眼里,杜益山是他看着长大的,他少年时家里的姨太太们斗法,有好几次暗害杜益山,都是他想法子救了下来,不然杜益山哪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。杜益山尊敬他,杜清元心里再清楚不过,就凭这点,杜清元觉得自己就能在这个家里再横行二十年。 可没料到,杜益山尊敬是尊敬,却一点情面都不讲,对他这个傻子都看得出来的试探连个面子上的客气话都没讲,直接开口就水旜让他回家含饴弄孙的话。笑话,他去含饴弄孙,不但杜家的好处一点都捞不着了,还平白的给了自己脸上一个大耳帖子,让他今天怎么出这个府门,以后还怎么见人。 杜清元急得面红耳赤,阵仗都摆出来了,现在后悔也晚了,干笑数声,正不知如何收场,就听杜益山笑对韦重彦道:“重彦,还愣着干什么,快去帮杜叔收拾一下,趁今日天儿好,立刻备船送他回家。” 韦重彦答应一声就要下去,杜清元再也装不下去,扑通一声跪下,老泪纵横,哭道:“老奴舍不得少爷,少爷才刚回来,就要赶老奴走,好叫老奴寒心……” 杜益山冷笑一声,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 他惦念了多年的人,心里当做亲人的人,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。他可以从心里去尊敬杜清元,可以把他当做父亲或叔父一样孝敬,但前提是这个人没有在他面前装模作样,起不良心思,不会见了杜家的家业就眼红,明明是贪恋杜家的家财和声望,却表现得一副仁义道德,像自己多对不住他似的。 昨日的温情消失贻尽,杜益山心中一片冰冷,对这个家的好感彻底没了踪影,他冷着一张脸,将杜清元扶了起来,“杜叔,我叫您一声叔叔,是心里真拿您当叔父对待。您有事只管明言,就算想要杜家的家业,只要是您合理应得的,我也二话不说的给您。您不该仗着我顾念昔日之情,就以此来拿捏我。这是第一次,但愿也是最后一次,否则杜家可用不起您这么大排场的管家!” 杜清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羞一阵臊一阵,整张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紫,简直不能看。 他满脸愧色,杜益山也觉不忍,不再多说,让他把帐册留下,其余东西都拿回去。 杜清元战战兢兢,哆哩哆嗦地走了。韦重彦看着他的背影直摇头,一步棋错,把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,还平白让他与杜益山之间起了嫌隙,看来人真不能太贪心,若不是他想霸着管家的拳利不撒手,杜益山一时也不会对他怎么样。谁叫他心急的。 杜益山叫韦重彦去书房,兄弟们早就等着,见过礼后,杜益山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卷。 杜益山展开纸卷,对众位兄弟抱了抱拳:“各位兄弟一路追随,益山感激不尽。多余的话不说了,我等都在战场上滚过,生死同袍,都是过命的交情,在这世上,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。” 韦重彦等人不知杜益山要做什么,突然叫他们来,又说了这样一番话,一个个听得热血沸腾,只恨不得拍着胸脯吼两声:“自家兄弟,客气个啥劲儿!” 杜益山接着讲道:“既然是卸甲归田,从前打仗的那一套自然不能再提。兄弟们既然跟着我,我就得给大伙谋个正经出路,不说个个都大富大贵,怎么也要落个小康才成。这是我这一路想的几条生财之道,大家看看,定个可行之策,等休整一段,我们就放开手脚,大干一场。” 众人都瞪大了眼,他们跟着杜益山大都是鸡血上脑,一时义气,谁也没想过后事如何。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卖了十几年命,最后回乡也不过能落下几十两银子的抚恤银,买几亩薄田,种地为生罢了。他们也没有家累,都是既无父母,也无妻儿,光棍一个,到哪儿都一样,所以才一路跟着杜益山到此。没想到杜益山不只打仗有一套,连过日子也有一套,还没到广宁,详细计划就已经列好了,如何行事,需要多少资金,要雇多少人手,谁负责哪方面的事宜,一张纸上写的详尽周全,哪还用别人出什么主意,只要照着这份计划行事就行。 ☆、第31章 姨娘生事杜益山的计划分两步。头一步便是创业,按他的意思,是先开海上商贸,他们守着港口,是多大的便宜,先买两条船来试试,跟外国通商,走漕运帮人运货,或是贩丝绸、洋货去内陆售卖,都是可行的。 第二步便是安家,杜家庄这个地方,杜益山不想久住,皇帝此次封赏,赏了杜益山广宁府外的一座山头,杜益山派人去看了,说是风景秀美,山头起伏也不高,附近交通便利,十分适宜居住。杜益山想在那里建一座山庄,种些果树,再起一座马场,日后养马种田,再找一个爱人知心相伴,往后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。 韦重彦等人都听得憧憬不已,好日子就在眼前似的,一个个都乐开了花。 杜益山为人谨慎,知道计划这东西,往往是赶不上变化的,一切都得等真正施行的时候才能知道结果,此时高兴还太早了些。他说明原卫,就让众人下去休息,给了大伙十日假,让他们好好歇歇,十日后正式开始忙活,谁也别想偷懒。 老六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,眼睛里都是兴奋:“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。有钱大家一块挣,谁偷懒谁是孙子!” 众人齐声附和:“是这个理儿,多挣点银子,再娶几个媳妇,那日子多美!” “呸!就你那模样还娶几个?有一个肯嫁你就不错了!” 众人都高兴,说话也越说越没正经,笑闹成一团。 “候爷!” 门外有人叫了一声,跟着进来一个小厮,走到杜益山面前,面带难色,哼哧了半天,也没水旜一句整话。 老六最看不上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,他这人好开玩笑,最喜欢跟人逗着玩,扭着胯骨扭到那小厮跟前,学着他的样子转了半天轴,看得一屋子人都笑疯了。 老六本来就长了一张长脸,又瘦又窄,刀条一样,他挤眉弄眼,整张脸皱在一块,连那小厮都绷不住劲儿,捂着嘴乐了起来。 杜益山咳了一声,问道:“到底什么事?” 小厮赶忙收起笑脸,垂首答道:“姨奶奶发脾气,闹了一早上,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,下人们怎么哄也不成,管家爷爷让您快去看看呢。” “哪个姨奶奶?” 杜家的姨娘太多,杜益山都记不清自己的父亲往家里纳了几房妾氏。 “是许姨奶奶。” 杜益山点了点头,他倒有些印象,这位许氏姨娘手段了得,自己的母亲没进门前,她就是父亲的通房丫头,那时她已经怀了身孕,母亲嫁过来后头一天,她是挺着肚子给母亲行的礼。 老一辈的恩怨杜益山不愿再提,事过境迁,父母都已不在人世,如今再争这口闲气,也太无聊了些。 杜益山跟着小厮,绕过两道院子,进了后宅。 垂花门里又是另一番天地,杜府前半座宅院修得恢弘大气,高堂广厦,十分宽敞。而后面的内宅,则修葺的精致、秀雅,处处透着水乡温婉秀丽的风情。 母亲过世,正房如今无人居住,杜益山在正房门前停留片刻,才往旁边的东跨院走。东跨院修在水榭边上,小小院落倚着水边一溜花木,桂花开时,院子里满是馥郁香气。
还没进院门,就听见里面叫骂的声音,杜益山站在门口往里看,只见一个五旬老妇站在屋里,手拍着门扇,骂声中气十足:“谁也别拦着我,我要到坟上哭老爷去!还有没有天理,他都回来两天了,连我的屋门都没进,姨娘怎么了,我这姨娘是正经上了族谱的,是他娘亲自认下的良妾。他娘刚死,杜益山就不把我放在眼里,进了家门连问都不问一声。他这是拿我当死的啊……我要哭老爷去……我要找族长评评这个理!” 里面骂一阵哭一阵,砸东西的声音叮当乱响,丫头婆子们跪了一地,杜清元带着两个小厮上前拉住,求许姨娘息怒。 杜益山站了一会儿,韦重彦直咂嘴,问他:“候爷,怎么办?我看这姨奶奶泼辣得厉害,不如咱回去吧,随她闹去,一个女人再闹也闹不出什么大事!” 杜益山不由一笑,韦重彦一看就没在大宅门里住过,可别小看这些女人的能耐,真要闹起来,能闹得你家宅不宁,内外不安,整个家都能让这些人给败了。 杜益山迈步进门,韦重彦等人急忙跟上,心里都发忤,打仗他们在行,劝架他们可真没辙。 才到门口,迎头一个茶碗便冲杜益山飞了过来,杜益山轻轻侧了侧身,那茶碗越过他头顶,砸在青砖地上,摔了个粉粉碎。 杜清元吓得魂儿都掉了,许姨奶奶这是不要命了,明明看见杜益山进来,还照着他的脑袋砸茶碗,胆子也忒大了些。 许姨娘砸了茶碗便往椅子上一坐,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杜益山,心里恨得抓心挠肝。她恨自己福薄,好好的儿子得了天花,活不到七岁就死了,若是她的儿子还活着,便是杜府的长子,她哪里还用受这份气,杜家的家产哪还能轮到杜益山头上。 杜益山进了屋,扫了一眼屋子里满地狼藉,回身就叫杜清元:“杜叔。找人把屋子收拾了,把这屋里的丫头婆子全打发了,再给姨娘重新挑两个懂事的送来。” 杜益山吩咐完,转身便往外走,目光连一星半点都没往许姨娘身上看,就好像她这个人压根不存在一样。 这可气坏了许姨娘,敢情她这一早上白折腾了,人家压根就不把她这个姨娘放在眼里,还姨娘?呸!当头就来了个软钉子,不打不骂不闹,一出声就要把自己屋里的奴才全打发了。这哪能行,这屋里使唤的,是许姨娘几十年来积攒下的贴身悌己人,个个都是心腹,哪能让杜益山随便打发走了。真要打发了,以后自己在杜府的日子可怎么过。 许姨娘一拍桌案,大喝一声,“你给我站住!” 杜益山这才转身,看了一眼许姨娘,淡淡问道:“姨娘还有何事?” “哼!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姨娘?” 杜益山心里不耐烦,面上还不能发作,只好冷道:“不敢!” 杜益山冷了脸,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,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许姨娘,看她如何行事。 许姨娘也有些胆寒,多年未见,杜益山早不是二十年前的俊秀少年,如今的杜益山,剑眉星目,气派天成,一望便自有一股威吓的气势,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。 许姨娘干咳了一声,变了一副哀伤面容,唤了一个丫头过来,搭着手腕子扶着她起身,又抽出衣襟上的帕子,在脸上抹了两把,软弱道:“你如今出息了,自然也不把我放在眼里。我知道,我们这些姨娘们,你眼睛里是瞧不上的。我们无儿无女,在府里没有指望,你再不给我们些脸面,这日子就更不好过了,也只好由着人欺负去。” 对付泼妇杜益山还能硬起心肠,对付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杜益山就有些放不开手脚。 许姨娘明摆着是做戏,杜益山常年不在家,杜母对几个姨娘向来有恩无罚,她们在杜府的日子从来不曾受过苛待,就只看许姨娘一个人住着一个跨院,就可见她平日的生活过得何等自在。 许姨娘哭了许久才止住眼泪,拿手帕掩面,偷偷看了看杜益山的脸色,知道不能再闹,不然杜益山就真要翻脸了。 抹了眼泪,许姨娘笑道:“你别怪我闹,我心里也惦记你不是。你这孩子这么些年都不回家,回来了也不见个人影,你娘在世时就常跟我们念叨,这念叨来念叨去的,人人心里都记挂你。” 杜益山让她说得胳应,一口一个惦记,说得倒亲热,她怕是早忘了推自己下河时的狠毒了。 杜益山耐着性子听许姨娘絮叨了半个上午,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。午间许姨娘又留杜益山用饭,杜益山推脱有事,让她自便,带着韦重彦等人回了前院。 韦重彦直抹冷汗,回了书房,问杜益山怎么办。 “什么怎么办?” “那姨娘还留着?这不是添乱么,我看趁早打发了算了!” 杜益山摇头苦笑,他何尝不想把这些人打发了。可惜他不能,那些姨娘是父亲的侍妾,虽然妾者通买卖,可要卖也得是父亲卖她们,杜益山身为人子,是不好过问父亲内宅里的事的。他要真的这么做了,明天杜氏祠堂里,族长就得派人把他绑去,审他不敬父母,擅自驱逐父亲姬妾,是大逆不道的不孝子。 这里就是这样不讲理,跟那些老顽固讲理,能把自己气死。反正只是几个女人,母亲也不在了,她们也为难不了谁,搁在后宅里,顶多是多了几个吃闲饭的人。只要她们不闹得太离谱,就养着好了。 杜益山想得挺好,到了这日晚上,他就发现他低估了这些女人的野心和手段。 ☆、第32章 赁房租屋吃过晚饭,杜益山回房,一进门就是一愣,自己的亲兵站在门外,看着自己张口结舌,问是怎么回事,亲兵们支吾道:“许姨娘打发了两个丫头过来,说是要贴身伺候候爷的饮食起居……” 男女有别,屋里多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,如果她们得了杜益山的喜欢,以后也许就是他房里人,杜益山不在,亲兵们哪还敢在屋里呆着,一窝蜂似的退了出来,只守在门外等着杜益山回来。 杜益山听完就怒了,这个许姨娘还真能折腾,早上才闹了一气,拉着自己说得好不卫屈可怜,他半是安抚,半是威吓,耐着性子陪她聊了一个上午,算是给足了她面子。还以为许姨娘能从此安分守己,谁知这才半天过去,她的妖蛾子就又来了。 迈步进了屋门,果然屋里站了两个丫头,都生得水葱似的,生生嫩嫩,水灵灵的,一个穿一身桃红色衣裙,鬓边插一朵红绒花。另一个穿一身绯色裙衫,未施脂粉,看着就秀气干净。 要说许姨娘也算厉害,才刚一见面,就能摸清杜益山的喜好,送的两个丫头都不是俗艳妖冶的,模样中上,能认得几个字,性情也不死板,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聪明有眼色,就算迷不倒杜益山,也能在他屋里安插两个好眼线。 两个丫头一见杜益山就红了脸,粉面含春,眉目生情,四只眼睛偷偷瞄着他,侧身道了万福。 杜益山觉得头疼,摆手让二人起来。男女之事他见得多了,若是没有方云宣,此刻他真不介意身边多两个红袖添香的侍女。 可惜……心里多了个惦念的人,眼前的可爱女子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。 这一天过的,杜益山心都累,长长叹了口气,在桌边坐下,望着两个丫头,问道:“你们两个,进府几年了?是家生子,还是外面买来的?” 两个丫头互相望了望,不知道杜益山是什么意思,笑答道:“奴婢们都是外面买的,府里的家生子不多,原本都在老夫人屋里,老夫人与体恤下人,这些年又放出去不少,府里的家生子就只剩下五六房了。” 杜益山点了点头,直说道:“现在给你们两条路选,一是拿了银子出府,二是我送你们回许姨娘屋里,你们好好想想,自己选条出路吧。” 两个丫头一听便哭了,扑通跪下,嘤嘤泣道:“候爷若嫌我们姐妹粗笨,奴婢们可以改过,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赶出去,以后可让奴婢们怎么活?” 杜益山皱了皱眉,笑道:“只在我屋里站了站,就成了不明不白,就没脸活了?” 杜益山虽然笑着,话音里却带了冰茬儿,听得人浑身发冷。两个丫头不由得哆嗦起来,哭声也止住了,只睁着一双杏眼呆呆的看着他。 杜益山不想多言,叫过亲兵,让人准备二百两银子,交给两个丫头,“拿着银子,是出府还是回许姨娘那里,你们自己看着办。”说完便让亲兵拉她们俩出去。 杜益山发了话,亲兵们也没了刚才的顾忌,换了一副凶恶面容,上前推着两个丫头出门。 丫头们还愣征着,今日前来虽是许姨娘的安排,但她们自己心里也是有几分乐意的,杜益山相貌堂堂,又是皇帝亲封的永定候,杜府名正言顺的主子,只要做了他的房里人,以后兴许就能封个姨娘,做杜府的半个主子,那可比做丫头强得多。 刚才的痴心妄想此刻都化成一腔苦水,两个丫头拿着银子,还没明白怎么回事,就被推出了门外。 两人细细盘算一回,再回许姨娘那儿,日子也不会好过,混上几年,随便配个小子,就连那管事娘子她们都是不敢想的。还不如拿了银子出府去,从此再也不看人眼色行事,自自在在的寻个好人家嫁了。
打定了主意,两人转忧为喜,朝杜益山房门处福了福身,去杜管事那里拿了身契,欢欢喜喜的去了。 杜益山歇了一晚,第二日就亲自去广宁府,跟马成安借兵,去找方云宣的下落。 马成安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,又问:“是何人让候爷如何上心?” 是什么人很重要,这关乎到找人的方式方法,若是个对杜益山有恩的,他就明查暗访,不能慢待。若是个跟杜益山有愁的,那马成安可就不客气了,即刻下海捕文书,满府里去抓,只要方云宣还在广宁境内,就不信抓不着。 杜益山被问得哑口无言,该如何说呢。说他现在也迷糊着,不知道方云宣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?还是说他惦记他,心里空落落的,见不着方云宣就觉得心里不安生?他在意这个人,杜益山十分确定,只是这在意到底到了什么程度,他也说不上来。 杜益山一脸高深莫测,马成安一直看着杜益山的动静,自以为心中了然,忙道:“下人明白,明白。此事一定给候爷办妥了,您只管安心。” 杜益山不由发笑,自己都弄不清楚,他倒明白了。 怕事情办岔了,给方云宣添了麻烦,杜益山正色道:“此人是我知己好友,曾救我于水火,万望马大人礼遇有加,找到他后即刻派人知会我一声。” 马成安手心直冒汗,心道:“好险!”刚看杜益山一脸严肃,还以为方云宣是欠了杜益山的债呢。差点办错差事,真是好险。 韦重彦也没想到杜益山竟会亲自去广宁府,急得冒火,却也无计可施,马成安亲自应下此事,有结果自然也是找杜益山复命,他半点插不下手去。 有心问一问杜益山到底怎么想的,可一看他的脸色,千言万语都憋回心里,韦重彦直叹气,如今只好见机行事,等找到方云宣再说了。 十日过后,休整已毕,杜益山便领着兄弟们买船,租码头。 杜家在广宁府里有几间铺面,做了几十年买卖,原本就在本地商界有些人情脸面,再加上杜益山如今的身份,人人盼着与他结交,又有马成安一路护持,几月之间,杜益山就将生意整顿得风生水起,出了一趟海,来回净利上万,回来又买了两间铺子,专营洋货和丝绸。 生意越做越大,杜益山这边可谓于天时、地利、人和都占全了,买卖想不发财都难,他手里的银子多,人面广,办事公道,出手也大方,渐渐的广宁府里都知道有杜益山这么一位富商大贾,有时不用出门,找他谈生意的就自己找上门来,钱生钱容易,杜益山很快便有了盈利,修建山庄的事也正式提上议程。 方云宣可就不好过了。他在广宁府人生地不熟,出门谁也不认识,两眼一摸黑,想开个小店,租房时就差点让人骗了。牙行里的人见方云宣是从外地来的,一户铺面竟租了两家,还背着那家哄方云宣去看了好几回,说得天花乱坠,骗他先交半年的租金赁下房子。 方云宣险些上当,还好客栈掌柜人不错,忍了几回,最后实在不忍心,就提点了他一句,方云宣这才多了个心眼儿,没有提前把定钱交出去,不然银子准得打了水漂。 方云宣有点心急,他在客栈里住了半个多月了,连房子都没找到,别提开铺子了,再这样下去,钱都要砸在客栈里了。 掌柜与方云宣相处几日,算半个熟人,方云宣为人勤快,嘴甜会说话,时常到厨下给客栈帮厨,又有楠哥儿这个小娃,围前围后,一口一个“爷爷”的叫着,掌柜越看这父子俩越喜欢,见方云宣着急,就提了一句:“我倒知道一处房子,前面是店铺,楼上是住人的地方,不大,正好你们父子去住。” 方云宣正急得要上房,一听这话真是喜上眉梢,一把拉住掌柜,求他现在就自己过去看房。 掌柜笑道:“别急。房子也跑不了,等关了店,我就带你去。” 方云宣哪里等得,好话说了一大车,好容易求得掌柜松了口,让伙计替他看着店面,换了衣裳,带方云宣去看房。 左转右转,方云宣跟着掌柜转了几条大街,才到了他说的地方。方云宣一看就喜欢,这条街上都是这种独栋小院落,二层高,底下是店铺,上面是住人的地方。铺子前面紧邻一条大街,两边也都是做生意的铺面,前后做什么买卖的都有,惟独没有专门卖吃食的饭铺。 掌柜去找房东,方云宣就站在院子外面左右打量,算计着过路的人流量和主要顾客群。 过了一时掌柜带着房东过来,彼此介绍一番,就进屋里细看。 屋子还算敞亮,收拾得也挺干净,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,只在紧里面开出一个小隔间,里面是厨房。 方云宣一进来就直奔厨房,进去看了一遍,地方不大,只有一个灶头,拿脚量了一下,还成,能再开一个灶头,也转得开身,开个饭铺足够应付了。 楠哥儿不耐烦在一个地儿呆着,早从楼下跑到楼上,又从楼上跑回楼下,乐得直喊:“爹爹!” 方云宣一把抱住他,楠哥儿拉着方云宣的手上楼,这里指指,那里看看,小脸儿上一直都乐呵呵的。 看样子楠哥儿也喜欢,方云宣立即拍板,决定租下,问房东租金多少。 房东是掌柜的故友,来时掌柜就交待了,方云宣父子远道来此,身上的银子也不多,让他别狮子大开口,给人父子留条活路。 房东也不差这几个钱,既然好友都说了话,他也乐得做顺水人情,公平合理,定下一个月五两银子。 ☆、第33章 搬入新居第二天方云宣就搬去新家,他随身的东西不多,两个包袱往身上一背,领着楠哥儿一趟就过去了。 楠哥儿好像特别高兴,一进门就跑到楼上,喊方云宣:“爹爹!” 方云宣拎着包袱上去,楼上隔做两间,拐上楼梯,正对着外间屋,再往里走,穿过木制雕花隔板,就是卧房。 楠哥儿爬进拨步床里,蹬着两个脚丫喊方云宣过去看,方云宣搁下包袱,凑过去一瞧,原来是楠哥儿在床里发现一只蝈蝈笼,大概是上一户房客留下的,上面积了不少灰,原本翠绿的颜色也变色发黄了。 “楠哥儿喜欢蝈蝈?”方云宣抱起楠哥儿,指了指蝈蝈笼。 楠哥儿鼓着腮帮子,使劲点头:“嗯。杜叔叔说了,蝈蝈比蛐蛐个儿大,叫得也比蛐蛐好听。他说要带我去抓蝈蝈呢……” 楠哥儿顿了顿,眼神慢慢暗了下来,半晌他拉了拉方云宣的衣袖,仰脸问道:“爹爹,杜叔叔为什么不见了?是楠哥儿不乖,他不喜欢了,所以不来了?” 方云宣听得心里发酸,相处两个月,没想到杜益山对楠哥儿的影响这么大。方云宣觉得自己算是挺会哄孩子的,杜益山却更胜一筹,也许是因为男孩子特别容易对骑马打仗的将军产生好感,不着痕迹之间,杜益山就让楠哥儿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。 方云宣不知怎么回答,用手蹭了蹭楠哥儿的肚子,哄他道:“爹明天就给楠哥儿买两个大蝈蝈回来。” 楠哥儿眼睛一亮,“真的?” 方云宣点头,孩子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蝈蝈身上,楠哥儿兴奋极了,举着蝈蝈笼欢叫一声,扑到方云宣身上。 方云宣搂着楠哥儿滚进床榻里,一面胳吱他,一面伏下身子,做势要咬他的脖子。楠哥儿边躲边笑,团起身子,乐得气都喘不上来。 父子俩闹了一阵,方云宣让楠哥儿自己玩,他下去打水收拾屋子。底下先不管,楼上要住人,就先收拾上边。方云宣从里到外擦洗了一遍,整整忙了一个上午,连窗扇上的纸都重糊了新的,这才觉得差不多了。 午间简单做了两个菜,和楠哥儿吃了,趁他睡午觉的工夫,方云宣出门采买开饭铺要用的东西,炉灶、桌椅、碗筷这些小件自不用说,还要找一家做木器的,让他们过来打个柜台才成。 方云宣不敢出来太长时间,怕楠哥儿醒来找不到他,这些东西都是分批置办的,来回忙活了十几天,底下的店铺才变得有模有样,渐渐像个饭铺的样子。 这条路上来往的都是普通百姓,还有一些给商铺送货的苦力和脚夫,方云宣给饭铺的顾客群定为就是中下层,铺子里也不用太过装饰,弄得太华丽了,人们都以为这里消费高,吓得连门都不敢进,反而不好。 方云宣算了算,底楼大约五十几个平方,隔出一块空间做柜台后,还能摆开十几张桌子,除此之外,再在门口设一张长条桌,摆两张长板凳,专卖散酒和下酒小菜,这样可以方便没有多少闲钱的脚夫们过来歇脚。 饭铺刚开张,什么人的买卖都得做,哪怕是一个大子也要挣。方云宣定了一张菜单子,让人做了水牌子挂在墙上,菜名、价钱一目了然,客人看着也放心。都是些家常菜,方云宣也没把太稀奇的菜谱往上写,一来怕人们不接受,二来这些菜成本太高,写上估计也没人点。 主营家常菜,菜色上又不见长,方云宣想了许久,要想多招徕顾客上门,只有在菜码上下下工夫。比如一个七寸盘的炒菜,菜码可以多给一勺,量给的多了,味道上再做得精致点,自然能吸引不少回头客。
万事开头难,方云宣觉得现在还是以稳为主,宁可少挣些,也不要太出挑了。至于创新出奇,还是要等他站稳脚跟才行。 只是菜量加大,方云宣还觉得不稳妥,他又琢磨了几样花式糕点,开业的头几日,可以用附赠的方式免费送给顾客品尝,如果反响不错,糕点这一块也可以做出大文章。 一切都张罗得差不多,方云宣最后想了一遍,才发现他落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没办。 方云宣脑袋都大了,眼看快开张了,这可怎么好。 方云宣只顾着忙,都忘了,饭铺不比他摆小摊子,可以一边收钱一边做饭,两不耽误。饭铺里一到饭点,往往是一堆人全集中在一起过来,要做的饭食也比馄饨复杂得多,他在后厨都忙不过来,哪能兼顾得了前面。怎么也要雇个跑堂的伙计才成。 方云宣这可犯了难,伙计好找,可跑堂的伙计就难找了,这个人必须要腿勤嘴甜,能把外面的客人拉进屋里,此外还得有眼力劲儿,会来事儿,能把每一个进饭铺的客人都伺候得满意而归。这里面的门道大了,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应付的。 四处打听,问了几日,牙行也跑了几回,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。方云宣彻底发了愁,想从别的饭庄里挖角,手里的银子又不做主,挑费高不说,他也不确定他的饭铺一定能挣钱,万一开张后赔得唏里哗啦的,岂不是害了人家一家老小。 正难着,隔壁米铺的掌柜带着楠哥儿走了进来,看方云宣蔫头耷脑的,问怎么了。 这几天方云宣忙着铺子里的事,楠哥儿就托给了米铺掌柜照管。米铺掌柜今年五十来岁,儿女都已长大成年人,出门单过,家里就剩下他们老夫妻两个,平时就觉得闷得慌。自打方云宣父子搬来,他们就对楠哥儿喜欢得不得了,看方云宣忙不过来,就主动揽下照管楠哥儿的差使。 方云宣说了原故,叹了口气,愁道:“原本定下后日开张的,现在只好改日子了。” 方云宣丧气极了,看着粉刷一新的店铺,连说话都有气无力。 王掌柜牵着楠哥儿的手,坐在凳子上想了半天,笑道:“我多嘴说句话,方兄弟可别见怪,嫌我别有用心才是。” 方云宣听了纳闷,笑道:“哪会。您有事就说,这些天多亏您帮我照看楠哥儿,不然我连出门都不放心,哪能这么快就把铺子张罗起来。” 王掌柜这才肯说:“我有个侄子,今年十五岁,原本在邻县学徒,学的就是厨子。可那家老板心黑,我侄儿去了他家五六年,他连灶台都不让孩子碰,别说做菜了,竟连菜叶子都碰不着,到他家就是做长工去了,洗衣裳、换尿布、带奶娃,反正是不教正事。前些日子我兄弟一气之下把孩子带回来了,再在他家耽搁下去,孩子什么都学不着,倒把人累傻了。” 王掌柜说了一大套,方云宣也明白了,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家侄儿来饭铺里跑堂,顺便让方云宣带个徒弟,教那孩子做菜。 方云宣思量片刻,“您既然开口了,我就不能驳您的面子。这样,您带孩子过来,我瞧过后咱们再说。” 王掌柜满面喜色,方云宣的手艺他是见识过的,没得说,侄儿要真能来饭铺里跑堂,跟着方云宣学个几年,可比再找个不知底细的人强得多。 第二天一大早,王掌柜果然带着侄子过来,把孩子往方云宣跟前一推,让他叫人,“明远,快叫方老板。” 那孩子生得腼腆,支吾半天,才蹦出两个字:“方……方……” 王掌柜大窘,脸也涨红了,瞪起眼睛,怒道:“你这孩子,在家倒灵利得很,怎么一到正经地方就怯了?” 方云宣忙拦住,笑道:“孩子小,慢慢教就是了。” 上下打量,见面前的男孩瘦弱不堪,身量都没长开,像棵豆芽菜似的。一张小脸倒是长得白白净净的,模样还算不错,不惹人讨厌,是个讨喜的样子。 方云宣笑问他:“你多大年纪,家住哪里,都会些什么?” 王明远抬头望了一眼伯父,又看了看方云宣,心里想着别害怕,可话到嘴里却直秃噜,磕磕巴巴的,一句话断成几截,越说越乱套。 脸臊得通红,王明远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丢死人了,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方云宣又与王明远说了几句话,心里就有些犹豫。若是他手下宽裕,他一定二话不说就把这孩子留下,人不可能都是天才,要想学会什么东西,只要肯吃苦,慢慢教导,怎么都能学会的。可他现在这条件,自顾不暇,哪还顾得了别人。他雇人是要用的,拿出来就要独挡一面,既能支应大堂,还要兼顾收钱,一定得是个机灵能干的才行。眼前这个孩子,显然是不合格的。 碍着王掌柜的面子,方云宣搜肠刮肚想着拒绝的话,这孩子他不能收,收下帮不了忙,反倒要添乱。 正思量着,楠哥儿从楼上跑了下来,围着三个人绕了两圈,一头扑进方云宣怀里,扭过身子,好奇地看了看对面的王明远,问方云宣道:“哪来的小哥哥?” 方云宣抱着他站起身,凑近了些,“这是你王伯伯的侄儿,快叫哥哥。” 楠哥儿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,从方云宣身上蹭下来,往前跑了两步,拉着王明远的手,叫道:“小哥哥。” 王明远握着楠哥儿软软的手指,见眼前的小娃长得粉白漂亮,像年画里的大娃娃似的,一看就喜欢,抿唇笑了笑,腼腆道:“小兄弟。” ☆、第34章 开业大吉楠哥儿更高兴了,他一个人闷得很,早盼着有个哥哥能跟他玩儿,拉着王明远上楼,给他看自己的蝈蝈笼和各种小玩意。 这里的事还没完,王明远不敢去,回头看了看王掌柜,为难的叫了一声:“伯父!” 王掌柜这个气,这孩子,真是让那家人给累傻了。楠哥儿喜欢他,比自己跟方云宣说一万句好话都管用,忙道:“楠哥儿叫你去,你就去。看好了,可别让楠哥儿摔了。” 王明远答应一声,和楠哥儿上了楼。 方云宣摇头苦笑,王掌柜这是讹上他了,看来这个孩子他是收也得收,不收也得收。 笑指了指楼上,方云宣道:“王掌柜,这……” 王掌柜也是人精一个,早看出方云宣为难,不肯收下侄儿,正发愁要怎么开口求他。谁知楠哥儿突然跑来,还与侄子这么投缘,这可好办了。 打断方云宣的话头,王掌柜道:“楠哥儿也闷得很,咱们这一片都没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,咱们大人再怎么疼他,到底也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办,不能时时陪着他。明远就不同了,他虽比楠哥儿大些,但到底还是个孩子,能和楠哥儿玩儿在一处。我这侄儿没别的好处,就是心地良善,为人厚道,又有耐性,让他跟楠哥儿做伴儿,准没错!” 王掌柜说完,不等方云宣回话,迈步就往外走,边走边道:“孩子就交给你了。咱们邻居住着,我也信得过你的为人,孩子跟着你准没错。成了,成了,你别送了,几步路就到,客气啥!哈哈……” 王掌柜一溜风似的走了,留下方云宣哭笑不得。算了,大不了自己辛苦点,只要楠哥儿高兴就成。 晚上吃了晚饭,哄楠哥儿睡了,方云宣帮王明远收拾床铺。 王明远受宠若惊,他在原来的店铺里学徒,都是睡在大堂里,两张桌子一拼,直接睡在*的桌面上。都五六年了,除了回家这几天,他就不知道床榻长什么样子。 “方,方老板,不用,不用麻烦。我,我睡底下就行。” 方云宣在卧房外面的屋子里支了张木床,翻出一床厚褥子铺上,素面的布单子铺在最上头,“凉席没有富余的,明天你跟我上街,买一张凉席,再给你置身衣裳。把你那双鞋扔了,都破洞了。” 王明远红了眼眶,眼泪差点掉下来,从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,他家里兄弟姐妹多,父母照管不过来,他们稍稍懂点事,就都被送出去学徒学手艺。他从没怪过谁,谁让他穷呢,不干活哪有饭吃,能学一门手艺,不用靠天吃饭,在土里刨食,对他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来说,已经算是好事了。 来这里之前,王明远才刚被父亲教训过,说这次再不成,家里说什么也不能白养活他了,不管这家人是好是坏,死也让他死在这里。 “我,方老板,你别嫌我笨,别赶我走。我什么都能干,我能吃苦,也有力气……”说到此处,王明远已经泣不成声,少年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,和着一连串呜咽。 方云宣没有回头,顾自做着手里的事,把床单铺得平平展展。 坚强这种事说来简单,可真正做到却难上加难,特别是遇到你无力去改变的事时。所以他不会开口劝慰,劝慰只是一时的安抚,远不如实际行动来得实在可靠。方云宣不会搂着这个孩子让他别哭了,而是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,哭没有用。 收拾好床铺,方云宣下去打水,拧了手巾递给王明远,“擦擦脸。” 王明远又红了脸,这时才觉得不好意思,都这么大了,还哭成那个熊样儿,还好方云宣没有回头看他,不然更没脸了。 方云宣让王明远坐下,郑重说道:“我说话不说第二遍,你听清楚了。”
王明远急忙点头,“我听着呢。” “你想留在我这儿,就得听我的规矩。” “我听,我一定听您的话。” 方云宣摆了摆手,笑道:“用不着吓成这样,我长得丑点,人可不坏。” 王明远忙摇头:“不丑。”怕方云宣不信,又强调道:“真不丑,看习惯就好了。” 方云宣差点笑出声来,忍了半天,才正色道:“想跟着我不难,只要你肯学,我就肯教。但有一点,你若有一天作奸犯科或是背师另投,我可决不饶你。” 王明远站起身,急道:“不会。我一辈子都跟着方老板,您是好人,我哪也不去。” 方云宣点点头,一个人的眼睛骗不了人,这孩子的眼睛又亮又干净,一看就是个本性纯良的。这样的人放在身边,教起来也放心。 简单叮嘱几句,让王明远早些歇着,明天开始就要忙了。他这个样子还不行,得特训几天,才能拉出来见人。 转过天方云宣就领着王明远去海边,让他对着大海报菜名,什么时候背得清楚明白,每一个字都跟蹦豆似的,才算他合格。 王明远不知道方云宣的用意,他什么都没问,方云宣怎么说,他就怎么做,天天一大早起来,就跑到海边练习,把每道菜背得滚瓜烂熟,口齿也越练越灵利。 这还不算完,王明远整个人的气质有些畏缩,见人说话都不敢抬头与人对视。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改过来的,方云宣只好教给他一个最简单粗暴的法子,那就是正面对人时,目光稍向上移,直接往人的脑门上看,这样做很容易给人傲慢的感觉,不过以王明远的长相和气质,做出来也是一副怯怯的小白兔模样,一看就知道他是害羞,怎么也不会往傲慢上想。 要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,训练几天,王明远在行为举止上大有进步,可胆怯的毛病还是改不了,一紧张就结巴。 方云宣的脾气也上来了,告诉他:“大家都是人,有什么好怕的,你还怕他咬你不成?这样,不管来了什么客人,你都把那些人当成冬瓜,就不害怕了!” 王明远正难过呢,听见这句冬瓜就笑出了来,方云宣也笑道:“话糙理不糙。我头一回做主厨,也怕得要命,做出来的菜都不敢往外端,生怕弄砸了。后来我师傅告诉我:“小子,你是厨子,做得好不好,外面那些客人也得吃。挨了骂就回去自个儿练,练到不挨骂为止,你这算什么?做饭做得连胆子都丢了?” 王明远听得入迷,问结果怎么样? 那顿饭的确是砸了,虽然没被骂,但也没人说好,平平淡淡的反应,让方云宣郁闷了好长时间。 咳了一声,方云宣岔开话题:“现在是说你!明天就上街发传单去,发完了就拉着人介绍咱们饭铺的特色,发不够一百张,明天中午就别吃饭了。” 王明远笑着点头,相处几日,他知道方云宣狠不下那个心,嘴上说得凶,最后还是会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。 六月初九是黄道吉日,方云宣的饭铺食锦楼正式开业。 这日天气睛和,艳阳高照,方云宣一大早就起来张罗,铺子里又擦拭一遍,到处一尘不染,新油的桌面都泛起了亮光。 王掌柜一家早早就过来道喜,问方云宣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。 方云宣笑说不用,又叫过王明远来,彼此见过。 王掌柜见王明远一身青布长衫,全身上下里外三新,人也精神了不少。心里高兴得不得了,也感激方云宣为人仗义,不但没有把侄儿轰出门,反而还如此善待,实在难得。 接过楠哥儿,让方云宣只管去忙,楠哥儿就交给他们夫妻了。 方云宣道了谢,让王掌柜进店里坐。 临近中午,吉时已到,鞭炮齐鸣,一阵热闹过后,附近邻里也都赶过来道喜,食锦楼门前聚满了人。 方云宣穿了一领天青色绉纱长袍,十分温文儒雅,他站在门前与人寒暄客气,招揽路过的人进店里来用饭。 没一时食锦楼里就坐得满满当当,方云宣让王明远招呼客人,自己去厨房里做饭,准备开席。 今日是头一天开张,来的客人里有一大半是这条街上的商铺掌柜,头一炮一定得打响了,不然以后的生意可难做了。方云宣拿出看家的本事,除了客人点的菜外,每桌另外附赠一道菜和一碟点心。 菜和点心都以喜庆为主,菜是香酥八宝鸭,点心是做成牡丹花样的炸面筋。 方云宣一头钻进菜里,不理外面的情况。其实他心里也是没底的,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的尝试,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,至于能不能成功,真要看老天帮不帮他了。 食锦楼里喧华吵闹,方云宣在厨房里忙得手脚不停,王明远在大堂里更是忙得团团转。 “小哥儿,这是个啥东西,模样怪俊的,叫啥名字?” 王明远低头一看客人指的东西,正是今日附赠的炸面筋,忙笑道:“开业前三天,本店特意感谢来捧场的老少爷们,每桌送一份八宝香酥鸭和白牡丹。您说的这个就是白牡丹,您瞧瞧,这点心是不是和那牡丹花一个样儿?” 那客人端详了端详,“是倒是,这能吃?” 面前的白瓷碟里摆了一朵跟真花相似的点心,八个花瓣,瓣瓣分明,中间点了一点玫瑰花酱,看着白蕊红心,漂亮得都不像能吃的。 小心翼翼地夹起来,送进嘴里,只觉得酥、脆、甜、香,四种滋味来回在味蕾上翻来搅去。 ☆、第35章 生意兴隆其余桌上的客人也都正好奇,见有人吃了,忙问:“怎么样?味道怎么样?” 那人眯着眼细细品尝,许久才睁开眼,拍案道:“绝了!这点心真是绝了。” 其余人听了似信不信,一块点心再好吃能好到哪去,大惊小怪。 纷纷拿起筷子,夹起来吃了,一时全场无语,王明远的心都提起来了,这是好吃还是不好吃? 片刻后,也不知是谁喊了声“好”,紧跟着叫好声络绎不绝,屋子里沸腾起来,都说这点心味道绝佳,好吃得不行。 “伙计,再来一碟!” 一桌才给两块,哪够吃,这才刚把馋虫逗出来,要解馋少说还得再来个十块八块的。 要白牡丹的人越来越多,王明远又得意又欢喜,站在柜台前,略微弯了弯腰,态度不不卑不亢,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,既不谄媚,也不让人觉得疏离,他高声说道:“各位客人,这点心是附赠的,每桌只有一碟,不能多给。小店也得顾个本钱不是?您要吃着好,就请明日再来,三日之内,点心和下酒菜都是免费送的。” 客人们听了只好做罢,人家都白给了,也不能腆着脸硬要,念叨几句,又去试吃其他菜色。 这也是方云宣算计好的,送的东西不能太多,但每样都要精致勾人,这样才能勾住回头客。 今日开张大吉,方云宣从厨房出来,王明远就乐颠颠地扑了上去,喜道:“师傅,今天生意可好了,您是没看见,屋里屋外都坐满了,您做的那道白牡丹,客人们吃了都说好,还说您比宫里的御厨还厉害!” 方云宣累得腿都软了,他在厨房里做菜,看下单的数量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,知道今天的生意一定不错。 拿出钱匣子算帐,果然,除去成本和今日附送的东西,净利有三两五钱银子。 王明远乐得嘴都合不上了,拉着楠哥儿直蹦高儿。 方云宣捏了捏肩膀,笑道:“傻笑什么?今天你伯父和咱们这条街上做买卖的掌柜都来道喜,这其中有一半是不能算数的,谁能天天来给你道喜,要看实际的收益,还是等三天之后再说吧。” 方云宣果然没料错,三日之后,食锦楼的生意跌了一大半,没有白送的吃食,客人们也变得挑剔起来,方云宣这时才拿出了杀手锏,加大菜码,每样菜的味道上都下足了工夫,只为勾住更多的回头客。 附近只有方云宣这一家饭铺,再加上菜码大,味道好,比起大酒楼也不逊色,在经过了半个多月的低潮期后,食锦楼的生意慢慢回暖,客人们慕名而来,一到饭点大堂里的总是满满的,一天下来净利润能稳定在一两多银子。 如此已经出乎方云宣所料,他原本算计的是够成本,能挣出饭钱、房租,够他们父子衣食无忧就行了。可照如今这个样子,坚持一年,他就能买下一间店铺,不用再租别人的铺面了。 高兴之余,方云宣又开始琢磨添几样新菜色,不用多,每隔一月添一样,让客人们常吃常新,总有个新鲜感和期待度,让样才能不让老顾客厌烦,又能吸引来新的顾客上门。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过,转眼又过了两个月,食锦楼渐渐站稳脚跟,在小小的南城区里,闯出了一点名号。附近的客商、百姓提起去哪里吃饭,首选的就是这家食锦楼。 客人多了,方云宣一个人忙不过来,又在厨房里雇了两个人打下手,从此后方云宣只管安心掌勺,也有更多的时间去琢磨新菜。 方云宣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,忙碌而充实,让他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,偶尔冒出来的一点点思念,也被他狠狠掐断,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起杜益山,不去想他的伤是不是全好了,不去想他总是冷淡的面容,不去想他轻轻勾起的唇角,微微显露的笑容是何等的温暖。
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,方云宣早早备下几份节礼,分发给两个帮厨的伙计,十四这日,方云宣又给两人封了红包,打发他们回家过节,过了十五,等十六再回铺子。 主家难得有像方云宣这么大方的,又给东西又给钱,两个人道了谢,欢欢喜喜的走了。 这个时代的人不时兴在年节时全家去饭馆过节,尤其是八月十五和农历年,全都是守在家里,阖家团圆。 明日饭铺不营业,方云宣让王明远也回家去,给他拿了好些吃的、用的,又给他包了二两银子,说是给他弟妹的见面礼。王明远感激不尽,拿着东西叫了一声:“师傅。”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。 楠哥儿听说王明远要走,立刻闹了脾气,苦着脸拉着王明远的衣襟,怎么也不让他走。 方云宣哄他道:“哥哥后天就回来了。” 楠哥儿眼里含了泪花,扭着脸不吱声,却怎么也不撒手,死死抓着王明远。 王明远也舍不得走,他跟楠哥儿玩得极好,跟方云宣学做菜时,楠哥儿就一直守在他旁边,时不时帮他递个蒜头,抓一把面粉,窝心得很。 方云宣硬把楠哥儿抱起来,“明远家里还有父母在堂,你喜欢哥哥,想让他陪着你,可哥哥的爹娘也一样喜欢他,惦记他。楠哥儿不要任性,不然爹不疼你了。” 楠哥儿卫屈的哼了两声,这才放开手,伏进方云宣怀里,让王明远早点回来。 王明远连连点头,“我过了十五就回来,我家田里的螃蟹可肥了,我抓一筐带回来,给楠哥儿吃。” 方云宣雇了一辆驴车,把东西都装上车,嘱咐王明远路上小心,若是舍不得父母,多住几日再回来也行。 王明远终于还是哭了,上了驴车,走出老远,眼泪还是不住往下掉。 送走了王明远,家里就只剩下方云宣父子,明日食锦楼不营业,也不用早起,忙了两三个月,突然松下劲来,方云宣一时有点适应,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,翻来覆去,不知怎么又想起杜益山来。 人的记忆往往是有时限性的,隔一段时间不见一个人,记忆就会变得模糊,长相什么的也会慢慢淡忘。可杜益山的面容却好像不受这些常规的影响,在方云宣的脑子里格外清晣明朗,仿佛他们俩一刻都没分开过一样。 方云宣突然笑起来,翻个身,望着睡在身边的楠哥儿,给他掖了掖被子,自言自语道:“我要是长成楠哥儿这样,我一准倒追他。” 可惜……自己现在的长相,可不敢指望谁能喜欢。 翻腾了半宿,天到二更方云宣才迷迷糊糊睡着,第二天一早,起来洗漱了,就带着楠哥儿出门。 他们来了广宁这么久,方云宣还没领楠哥儿上过街,孩子一出来就玩疯了,拉着方云宣四处走四处逛,这里看看,那里摸摸,看什么都新鲜。 今日没事,方云宣有的是时间陪着楠哥儿玩,也不拘束着,随着楠哥儿的性子,孩子想去哪儿,方云宣就跟他去哪儿。 玩了一天,转了半个广宁府,楠哥儿才觉得尽性,方云宣都快累趴了,小孩儿的体力真不能小觑,他这些日子也算练出来了,在厨房里一呆一天,也没觉得怎样,今日跟着楠哥儿乱跑,才半天就累得够呛,后来干脆告了饶,还被楠哥儿刮着鼻子笑话了一气。 夕阳西下,父子俩回了食锦楼。方云宣做了两菜一汤,和楠哥儿吃过。等月亮升起来,父子俩爬上天台,在房顶上摆了一张软榻和一张小矮桌,桌上摆几样蜜饯、点心,一瓶梨花白和一盘各种口味的月饼。 方云宣半躺在软榻上,楠哥儿靠在他怀里,一大一小望着天上皎洁的圆月。 华光如流水一般倾泄而下,房前屋后都披上一层明亮的白色光晕,静谧中传来隔壁人家的欢声笑语,甜美中都是温馨恬静。 过了十五,一切恢复如常,食锦楼依然生意兴隆,客人只增不减。 九月时螃蟹正肥,方云宣又在店里添了一道醉螃蟹的新菜。菜色应时应景,再配上食锦楼特制的桂花酒,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前来品尝,他们饮酒作诗,以醉蟹为题留下不少诗词墨宝,诗作传开,一时之间,食锦楼在广宁府的名气又大了些。 生意好了,烦恼也随之而来,王明远发现最近总有一伙人,每天一到饭点就堵在食锦楼门口探头探脑。留意了几次,确实不是他想多了。这伙人鬼鬼祟祟,在店门口流连不去,有时一呆就是几个时辰。他们足有十来个人,看衣着打扮就不像好人,好好的衣裳不好好穿着,个个敞胸露怀,隐约能从衣摆里窥见,这些人腰里都别着铁家伙,不像良善之辈。 没准是强盗。王明远吓了一跳,急忙跑进去与方云宣说了。 方云宣跟他出来,偷偷站在暗处观察,还真有一伙人在门口,看样子不像来吃饭的,倒是一脸找茬儿的样子。 方云宣眉头紧皱,问道:“有多久了?” 王明远回忆一下,“我注意到的就有五六天了,以前来没来就不知道。” 方云宣想了想,让王明远不要惊慌:“还不知这伙人是不是冲咱们来的,还是不要惊动他们为好,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,他们不进来,你就当没这回事。” 王明远心里害怕,抖着身子点了点头,转身回大堂继续招呼客人。 ☆、第36章 上门讹诈没想到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没过两天,这伙人就登堂入室,直接闯进了食锦楼里。 这日天才刚擦黑,还没到饭点,食锦楼里空空荡荡,方云宣领着两个伙计在厨房里忙活,王明远则在大堂里擦抹桌椅。 门外脚步声响,王明远以为是有顾客上门,忙迎了出来。刚到门口,还未说话,就被人狠狠搡了一把,推得他直接撞在门板上,后背磕得生疼。 “哎哟。” 王明远痛叫出声,推他的人怪笑两声,啐道:“好狗不挡路啊!” 跟来的人也大笑起来,十几个人堵在门口,围着王明远你推一把,我拍一下,把孩子当皮球一样推来滚去,他们则哄笑取乐。 王明远哪见过这阵仗,当时就慒了,被人推得转了无数个圈,只觉得眼前发晕,看人都成了双影,急得大吼:“放开我!你们干什么,干什么?” 这伙人当中为首的是个刀疤脸,听见王明远的话,扭脸冲狐朋狗當们呲牙,乐道:“他问咱们干什么?来饭馆当然是吃饭,难道打铁不成?” 说着话他迈步进了食锦楼,其余人看见大哥进去,放开王明远,也一路跟进门里。 刀疤脸四下打量,这间饭铺不大,十来张桌子,收拾得干净整齐,门口的窗扇大开,窗下摆了一张长条桌,专营散客。 此时屋里没有客人,刀疤脸在门口的位置找了张桌子,大模大样往椅子上一坐,单腿架在另一张椅子上,坐舒服了,就从腰间拽出一把剔骨的尖刀,往红木八仙桌上一剟。剔骨刀刀身锋利,扎得极深,稳稳当当的嵌在桌面上,刀头上一簇红缨子耷拉下来,在黑漆桌面上显得格外晃眼。 刀疤脸招呼众人:“别忤着!今日哥哥我请客,兄弟们都坐,都坐!” 其余人纷纷找地方,一人霸住一张桌子,歪七扭八的坐了下来。 王明远整个人抖成一团,倚在门板上只剩下哆嗦。 “伙计!” 刀疤脸大喝一声,王明远不敢过去,只在门口问道:“什,什么?” 刀疤脸大怒,一拍桌案,狠道:“我们兄弟来你们食锦楼吃饭,是给你们面子,怎么?给脸不要?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!” 王明远忍着心里的害怕,脚下打飘,晃晃悠悠地走到刀疤脸面前,抖着声音道:“客人别动怒。” 这伙人来者不善,一定得小心应付,不能让他们在这里闹事。 刀疤脸甩手就给了王明远一巴掌,“狗东西,你也配站着跟我说话?” 王明远半点没防备,脸上猛然挨了一下,被打得身子一歪,一头栽在地上。他捂着脸颊,卫屈得眼泪都冒了出来,他长这么大,还没人动手打过他呢。 瞄了一眼桌上的剔骨刀,王明远不敢发作,只好陪笑道:“小人不懂事,请人人不要见怪。您既然是来吃饭的,就请吩咐下来,我也好替您张罗。” 刀疤脸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水牌子,又将目光移到他身后的人身上,努了努嘴,示意他说话。 刀疤脸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,面色姜黄,脸上虽笑眯眯的,可整个人的神情气质却比刀疤脸还瘆人。 姜黄脸男人会意,立刻上前一步,扶王明远站起来,嘿嘿笑道:“小哥儿莫怕,我们正经吃饭,又不是不给钱,只要你伺候好了,赏钱少不了你的!我大哥脾气暴,你可得多担待。” 王明远稳住心神,勉强扯出个笑脸,连声道:“是,是,小的明白,各位客人只管吩咐。” “这才对。这样,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做十桌八桌,端上来给我们兄弟尝尝味道。” 王明远惊道:“十桌八桌?”这哪是要尝味道,他们才十几个人,一桌席面管够了,要这么多摆着看?看他们这副模样,吃完饭真能给钱? 王明远面露惊讶,他略一迟疑,刀疤脸就怒道:“怎么?怕我贺双魁给不起银子?”
王明远连说不敢,点头哈腰陪了半天小心,给贺双魁斟茶倒水,笑道:“小人不是那个意思,只是菜多了您也吃不了,不如我给您上四凉四热,荦素搭配。烧茄泥,蒜蓉南瓜,金丝虾球,软溜鱼片,再来一坛桂花酿。您先吃着,不够再添,成么?” 贺双魁这才不言语,哼了一声,算是答应了。 王明远转头就往厨房跑,给方云宣报信。 厨房隔在里间,风箱一响,屋子里吵得要命,很难听见外面的动静。方云宣还不知道大堂里发生的事,看见王明远跌跌撞撞跑进来,还道怎么了,扶他坐下,笑道:“真是越练越回去了,前些日子还好,怎么今日又是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了。” 王明远见了方云宣,一肚子的卫屈全涌了上来,他才十五岁,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,刚才强撑了这么久,已经比从前强得多。 一头扑进方云宣怀里,王明远呜呜哭道:“不好了,师傅,前些日子咱们说的那伙人,闯进店里来了。”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话也说得断断续续,方云宣好容易才把事情经过连在一起,弄清楚是怎么回事。 方云宣暗道不好,他们这间店果然是被人惦记上了。 又细问了问,方云宣让王明远和两个伙计在后厨呆着,不要出来。自己撩开蓝布帘,朝外面看了看。 只见大堂里坐了十几个人,个个呲牙咧嘴,面带凶相,贺双魁坐的那张桌子上,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。 按理说这个时候该上人了,平日这个时间,食锦楼里早坐满了人,头一拨客人都吃得差不多,该上第二拨了。可今天,整个大堂里只有贺双魁和他带来的十几个混混,愣是一个客人也不见。 这也难怪,贺双魁在广宁府里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,黑白两道都吃得开,连广宁府知府马成安都吃着他们的孝敬,对贺双魁等人干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他们不闹出人命,像这样找上门去,敲诈讹钱的事人府管都不会管。有这样一伙人坐在屋里,普通百姓谁敢进来吃饭,又不是肉皮子发紧,想挨揍了。 有句话叫“出头的椽子先烂”,不管是人或事,太出类拔萃了,就容易遭人嫉恨。 食锦楼生意红火,名气越来越大,早吸引了广宁府各路人马的注意,贺双魁养了一帮泼皮无赖,平素就靠讹诈为生,凡是生意好些的店铺,没有一家没被他们讹过的。 方云宣低头想着对策,今日这一关怕是没那么好过的,如今怕也没用,还是正面交锋,出去看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。 做好了菜,方云宣让王明远速去人府一趟,就说有人当街行凶,已经动了刀子,叫人府快来抓人。 王明远犹豫道:“师傅,这些泼皮多半与人府互相勾连,不然也没这么大胆子,敢公然来咱们店里闹事。我看去了也没用,根本治不了他们。” 方云宣叹了口气,“若不经人,只靠你我二人,哪斗得过这么多混混。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,这儿有两个银锭子,你拿着,人府不来人,你就把事情说得严重些,杀人放火往大了编,再把这银子塞给他们,看在这两个银锭子的份上,捕快们也要走一趟的。” 王明远接了银子,嘱咐方云宣万事小心:“这伙人凶得很,您千万别惹恼他们。” 王明远从后门出来,飞跑去府衙,找人兵来救援。 方云宣整了整身上的衣裳,端着做好的菜,撩帘出来。进了大堂,来到贺双魁面前,把几个菜摆上桌子,抱拳向贺双魁拱了拱手,“我是食锦楼的掌柜,不知这位客人如何称呼?” 贺双魁一撩眼皮,目光搭在方云宣身上,才看了一眼,就扑嗤一声笑了:“你就是食锦楼的掌柜?” “正是。” “真是好丑的一张脸。”贺双魁转头冲姜黄脸笑道:“我当我就够丑了,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比我更丑的。哎,小于、老赵你们都来瞧瞧,这脸还能看吗?” 众人齐声哄笑,指着方云宣道:“贺大哥的脸跟他一比,那就是标标致致的美人脸!” “这模样的做出饭来,能吃吗?” 方云宣脸上带笑,听着贺双魁等人将他从头到脚取笑了一遍,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消散,反而更加温和亲切,他笑道:“厨子做菜是靠手,小弟不靠脸吃饭,脸长得再丑,也不妨碍我做出一桌好菜。” 贺双魁一听,倒起了几分好奇。他们平日去店铺里讹钱,多是直奔主题,进门就砸,砸完就要钱,不给钱就赖着不走,报人也不怕,反正人府里的人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,顶多装样子似的关上两天,不痛不痒的放出来,翻回头再去讹,这次比上次还狠,要的钱更多,如此反复,广宁府里的店铺都知道惹不起这位贺爷,没有一家敢与他作对,要钱就给,谁也不敢说二话。 少见有方云宣这样的,不卑不亢,面对他这么个凶神恶煞似的人,竟没露出一丝胆怯。贺双魁不由生出一分敬佩,也起了逗逗他的心思。 ☆、第37章 误打误撞贺双魁这人好吃,也善饮,早听说食锦楼里的菜做得好,桂花酒酿得更是天下一绝,心里就有些尝尝的意思,看了看桌上的几样菜,问道:“你做的?” 方云宣点头称是。 贺双魁歪斜着,伸手抓起筷子,随意夹了一样,扔进嘴里。 他夹的是金丝虾球,是将虾肉剁成泥,加姜汁和盐,再加上一定比例的猪肉蓉和成馅,团成球状,在切成细丝的土豆里滚上一圈,滚得虾球周围沾满土豆丝,再下油锅里炸熟。 贺双魁吃完没说话,只抬头看了方云宣一眼,心中惊异,看来这人果然没说大话,这菜做得的确是好,也难怪这间食锦楼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,就在广宁府闯出了名堂。 金丝虾球对刀工要求极高,土豆丝切得不够细,不够均匀,会直接影响这道菜的口感。另外虾肉和猪肉的比例也很难掌握,猪肉多了就没了虾肉的味道,菜也不能称为虾球了。可反过来虾肉要是多了,腥味又会太重。别看是简简单单的一道菜,却十分考验一个厨子的工底。 贺双魁此时对方云宣除了敬佩,还多了一分欣赏,面上不露声色,他一言不发,一口接一口吃着桌上其余几道菜。 不一会儿菜就见了底,贺双魁放下手里的筷子,抹了抹嘴,斟上一杯酒,呷了一口,招手叫人,轻飘飘说道:“把这屋里屋外全都给我砸了!” 他们就是为此来的,姜黄脸答应一声,回头招呼其余兄弟,众人各绰家伙,有人拿板凳,有人绰椅子,照着柜台就砸了过去,咣当一声巨响,木制柜台被砸出一个豁口,架子上摆的酒瓶、钱匣全掉在地上,碎渣子散落一地。 屋里顿时乱了,打砸声响成一片,除了贺双魁坐的这张桌子,其他东西没有一样是整个的。 方云宣紧紧攥着拳头,食锦楼是他的心血,是他来了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可以称之为事业的地方,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糟蹋,他心里呕得要吐血,王明远还没有回来,人兵也不知何时才能来,方云宣站在满地狼藉的大堂里,再也忍不下去。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一把拍在贺双魁肩上,顺势一拧,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摁倒在桌上,顺手拔出桌上的剔骨刀,架在贺双魁脖颈上,喝道:“让他们都住手!” 贺双魁没料到方云宣敢跟他动手,更没料到方云宣手下的工夫还不错,他不过一时不备,就被方云宣干净利索地用刀制住了。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,方云宣一身文生公子的打扮,人看着也是湿润平和,怎么都不像是个会拿刀斗狠的人,因此谁也没防备他。 方云宣拧着贺双魁的胳膊,刀往里推,死死抵住他的脖子,“这位兄台,小弟初来广宁府,自认一向守礼,绝没有得罪谁。你今日上门,二话不说就砸了我的食锦楼,怎么也要给我一个交待吧?” 贺双魁嘿嘿一笑,“大爷除了跟上过床的姑娘有交待,其他人一律没交待!” 话音刚落,贺双魁猛地抬脚后踢,直奔方云宣裆下。方云宣向后闪身,贺双魁趁此工夫回身就补上一拳,正冲方云宣面门。方云宣下盘晃动,手上可没松劲儿,一手拿刀抵着他的脖子,一手还拽着贺双魁的左手腕子。 贺双魁不愧是广宁府里头一号狠角色,被方云宣制着,生生转了个圈,只听他肩膀上的骨节喀嚓作响,胳膊被拽得脱臼,脖子上也划了一条大口子,他愣是从方云宣手下挣脱出来,狠狠一拳砸在方云宣脸上,反身一个虎扑,把方云宣压倒在地。 姜黄脸松了口气,忙上前查看贺双魁的伤势。 贺双魁晃悠着软耷耷的左胳膊,笑道:“没事。” 拎起剔骨刀,贺双魁笑问:“这广宁府里,能制住我的,你还是头一个。兄弟,练过?” 方云宣咬牙,没想到这个贺双魁这么狠,为了脱身竟然能把自己的胳膊拉脱臼,连脖子上架的刀都能不管不顾,蹭着刀口就给了自己一拳,简直是玩命。 这样的狠角色,方云宣也是服了,“你想怎样就直说吧,闹了一晚,也别兜圈子了。” 贺双魁微微一笑,“好。痛快。我就喜欢爽快的硬汉子。我这人向来公道,只要你每月拿出十两银子,我们兄弟自然能保你在广宁府里平安无事。”
贺双魁单膝压在方云宣的腰眼上,手里的剔骨刀在方云宣脸上来回比划,“可你若是还敢耍花招,跟我动刀动枪的不老实,今天我就割下你的耳朵,给兄弟下酒!” 方云宣发狠,挣了两挣,骂道:“休想!” 食锦楼不是什么大铺面,一个月的流水都不到十两银子,除去成本、房租和几个伙计的人工,剩下的银子只有一两多点,就算这些日子生意红火,盈利也不过二两银子。贺双魁一个月就要十两银子的孝敬,让方云宣到哪儿找去。 贺双魁冷笑一声,“果然有胆色。但愿你挨上几刀,还能如此嘴硬!” 举起手里的剔骨刀,刀头裹着一阵疾风,贺双魁朝着方云宣的肋下狠狠劈了下来。 “师傅!” 门外一声大喝:“住手!” 王明远带着一队人兵闯进大堂,贺双魁急忙收手,把剔骨刀藏进袖内,笑呵呵的站起身来。 王明远扑到方云宣跟前,“师傅。” 方云宣脸上挨了一拳,脸侧肿得老高,嘴角也渗了血,王明远急得大哭,指着贺双魁叫道:“捕快大哥,就是他们来食锦楼里闹事,快抓人!” 跟王明远来的捕快姓李,与贺双魁等人也是老相识,这种情况见得多了,进屋来架势摆得十足,朝贺双魁挤挤眼,故意大声喝道:“好大的胆子,你们还有没有王法?都给我锁上!” 贺双魁他们都知道这是做样子给人看,也不反抗,乖乖束手就擒,戴上枷锁,跟着捕快们出了门。 方云宣向李捕快道谢,李捕快剜他一眼,骂道:“你给他们银子不就得了,真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!” 人面的人不能得罪,以后少不了有用他们的地方,方云宣忙道:“辛苦。”又让两个伙计端出好酒好菜款待众位衙役。 喝了两杯酒,李捕快面色稍缓,脸上也有了笑模样,叫过方云宣,问道:“这位掌柜怎么称呼?我得将今日之事写个呈状,明日好报与知府大人过目。” “在下方云宣。” “什么?你说你叫什么?” 李捕快一听“方云宣”三个字,声调拔高了八度,眼睛也瞪得老大,盯着方云宣,真恨不得扑上去仔细看看清楚。 方云宣觉得奇怪,这名字怎么了?又说了一遍:“在下方云宣。” “你真是方云宣?” “正是。” “哎哟,这下可发财了。” 李捕快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他一拍大腿,从椅子上蹦起来,堆出一脸笑纹儿,亲亲热热地挽着方云宣的胳膊,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,一家人不认一家人。” 瞪了王明远一眼,李捕快从身上摸出那两个银锭子,递还给他,怒道:“你怎么不早说是方掌柜店里有人闹事?” 王明远也愣了,他求了半天,又递了银子,才请动这些捕快大爷们跟他走了这一趟,李捕快啥时候问过掌柜姓甚名谁了。 “方掌柜放心,这伙人就交给我了,他们绝不敢再上您店里来闹,您放心,放心!” 李捕快打了包票,又安抚方云宣不要担心,他一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。 方云宣还糊涂着,听李捕快如此说,心里自然是高兴的,谢了又谢,又送了一包谢礼,李捕快说什么也不要,客气了半天,才领着一众衙役出了食锦楼。 转出街角,李捕快就把贺双魁放了,明白告诉他:“以后别再去找食锦楼的麻烦。” 贺双魁拧了拧脖子,笑道:“李捕快这是怎么了?一个小小的掌柜,我找他麻烦,他又能把我怎样?” 李捕快把贺双魁拉到一边,急道:“那可是永定候要找的人,你惹得起永定候么?” 杜益山是广宁府里的大人物,贺双魁早就听得耳朵里起了茧子,探头往食锦楼的方向瞧了瞧,纳闷道:“永定候找他?做什么?” 李捕快啐了一口,“我哪知道去?知府大人亲自的下的令,府衙里派人找了个天翻地覆,广宁府都要翻过来了,没想到今日不费吹灰之力,倒让我给找着了。嘿嘿,这下可发了,一百两银子的赏钱。” 李捕快搓了搓手,又叮嘱一回,让贺双魁记住他说的话,转身领着人急匆匆的回了府衙,给知府马成安送信领赏。 贺双魁站在街口,对李捕快的话有些似信不信,永定候找一个厨子?难道他府里没做饭的了? 哼笑一声,叫过姜黄脸,“老赵,扶我一把。” 老赵急忙过来,贺双魁扶着他的肩膀,慢慢往回走。 路上老赵问道:“大哥,食锦楼的事怎么办?” 贺双魁笑道:“老规矩,硬的不行来软的。天天到他饭铺里坐着,不放一个客人进门,看他能撑几天。” 刚才李捕快的话老赵听得一清二楚,犹豫道:“可李捕快……” “你管他呢。什么侯爷、老爷,我们要在乎这些,早饿死了。” 贺双魁说得没错,他们这些出来混的人,早把脑袋豁出去了,不然就别干这行。 “我明白了,明天就让小于他们多找几个兄弟,到食锦楼里泡着。” ☆、第38章 店中斗酒自此食锦楼里再无宁日。贺双魁他们做惯了敲诈讹钱的勾当,其中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,怎么做能既恶心人,又不落下把柄,他们早拿捏得恰到好处,就连人府都挑不出他们的毛病。 没过三天,方云宣刚刚收拾好铺面,准备重新开业,老赵就领着一伙人找上门来,等方云宣一开门,他们就一窝蜂似地挤了进来,还依前日的样子,各自霸住一张桌子,也不吵闹,个个都挺斯文,要了一坛桂花酒和两个下酒菜,从中午愣是坐到了半夜。临走还甩下半吊钱,让方云宣不用找了。 人家没打没砸,要菜给钱,就连大声说话的都没有,方云宣就算想擀人,都找不出理由。 王明远气得大骂:“这些人也太过分了,一坐一天,别的客人看见他们,谁也不敢进来,一天只挣半吊钱,连铺子的挑费都不够。还让不让人活了!” 方云宣也觉得头疼,贺双魁这是跟他杠上了,看来只要他不给贺双魁银子,老赵他们就不会罢休。 食锦楼做的是小生意,方云宣又加大了菜码,因此每样菜的利头都比别处少了许多,铺子全靠每天的出单量大,从数量上才能把钱找补回来。贺双魁他们这一闹,彻底绝了方云宣的生路,广宁府里谁不知道贺双魁的大名,他来找茬儿,所有人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,生怕沾包儿,谁还敢来食锦楼吃饭,自找晦气。 如此又过了几日,老赵等人每日上门,依然如故。接连十几天,食锦楼里一个客人都不见,已经到了绝境。 方云宣整日发愁,苦思如何应对。王掌柜劝他,让他花钱消灾,给了贺双魁银子就完了。方云宣想了又想,这么做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贺双魁狮子大开口,一个月就要十两银子,且不说这钱没处挣去,就是挣得来,全给了他们,自己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过,连买菜的本钱都没了,食锦楼又要如何维持,不是成了杀鸡取卵么。 这日方云宣下了狠心,与老赵说道:“我要见贺双魁。” 老赵闻言一笑,折腾了十来天,普通商户早扛不住了,也就方云宣这个倔脾气,硬是挺了这么久。 “成。我替方掌柜通报一声,明日就让大哥过来。” 第二日傍晚,贺双魁果然来了。他穿一领鸦青色大氅,腰里别着一把剔骨尖刀,慢条斯理地迈进门里,冲方云宣呲牙一乐。 方云宣坐在八仙桌后,略略拱了拱手,让贺双魁坐下。 贺双魁在方云宣对面坐了,老赵等人一字排开分别立于贺双魁左右,一副打群架的架势。 方云宣笑道:“小弟自幼读书,手无缚鸡之力,兄台摆开这种阵势,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!” 贺双魁一撩大氅,单腿架上椅子,指了指脖子上裹的白布,“方掌柜客气!你瞧瞧,我这脖子上的口子可还没好呢,您就贵人多忘事,把拿刀抹我脖子的茬儿给忘了?” 方云宣一笑,让王明远把东西搬过来。 王明远和两个伙计从后面走了出来,接连抬过十坛烈酒,堆在八仙桌下。 王明远拉了拉方云宣的衣袖,“师傅……” 方云宣拍了拍他的手,安抚道:“你们都下去歇着吧。” 两个伙计撒脚就跑,王明远站着不动,目露惊惧,望着方云宣心里害怕得很,贺双魁这伙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,留下方云宣一个,他怎么也不放心。 “我留下陪着师傅。” 方云宣笑道:“没事,你下去吧,到隔壁陪着楠哥儿去,他要闹起来,也只有你哄得住他。” 王明远只得答应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 方云宣拎起一坛烈酒,拿过两个大海碗,分别斟满了,在自己和贺双魁面前各摆一碗酒。 方云宣沉默片刻,端起碗来,“贺老板闹了几日,无非是想要银子。方某不才,食锦楼开业至今,也没挣出你要的那个数。今日小弟邀兄台来此处,是想请兄台行个方便,给小弟留条活路。” 贺双魁对方云宣还算有好感,就冲着他那一手做菜的手艺,和在乱军之中制住自己的胆识、气魄,这个人就值得他结交。
结交是结交,可不能这么容易就给方云宣台阶下,不然开了这个口子,日后在广宁府里,他这买卖可就不好做了。 贺双魁想先发威再施恩,先给方云宣点厉害看看,然后再开口免了他的常例孝敬,这样,既能在方云宣面前卖个人情,又能不再兄弟们面前跌了脸面。 贺双魁单手支在膝头,端起碗来,抿了一口:“好酒!甘醇清冽,后劲十足,不愧是西北特产的烈酒。” 目光盯着酒碗,贺双魁轻轻晃了晃碗里的残酒,眼中精光一闪,“你想求我行方便?可以。不过那也要看看方掌柜有没有这个资格。” 方云宣笑道:“今日若是舍不出这条命去,也换不来贺老板另眼相看。你只管开口,是赌酒还是斗狠,划出道来,方某若是说半个‘不’字,这店我也不要了,任凭贺老板处置!” 方云宣答得痛快,其间没有半点犹豫、胆怯,他目光清冷,如一潭深沉碧水,沉静得令人胆寒。 贺双魁暗自叫好,心道自己眼光不错,这个方云宣果然是个有趣的人,刚烈、纯净,世间少有,这样的宝贝让自己遇到了,怎么能轻易放过? 贺双魁细细打量对面的人,方云宣身穿竹青色长衫,身段修长挺拔,眉目虽不好看,但相处久了,却觉得他气质独特,越看越顺眼。 贺双魁转了转眼珠,“若比斗狠,我岂不是成了欺负人?试问这广宁府里谁能狠过我去?” 这点方云宣绝对相信,只说前日他制住此人时,贺双魁为了脱身,生生把自己胳膊拽脱臼的狠辣,方云宣就自愧不如。 “既然要比,就比个公道合理,让方掌柜输也输得心服口服。” 贺双魁拎起酒坛,为自己碗里重新斟满酒,“你我二人对饮,谁能喝到最后还稳稳当当地站着走出去,就算谁赢。我贺双魁虽是个滚地皮的无赖,但也最讲信义。只要你赢得了我,我就让兄弟们放你一马,不仅如此,我们兄弟还给你保驾护航,从此你就是在广宁府里横着走,我也敢保你平安无恙。” “可你若是输了……”说罢贺双魁嘿嘿一笑,话锋一转,狠道:“你就给我滚出广宁府,从此再不许你踏足广宁一步!” 方云宣半点没犹豫,点头应下。反正再这么闹下去,食锦楼也就毁了,贺双魁就是不赶自己,他也呆不下去了。 “好,痛快!”贺双魁暗自好笑,方云宣真是自不量力,他素来就是个酒坛子,想跟他拼酒力,纯粹自找别扭。贺双魁自出娘胎,会吃饭时就被自己的酒鬼爹抱着灌酒,在酒里泡了小半辈子,哪会输给方云宣这样的文弱书生。 双方约定好了,由老赵做裁判。也不多话,方云宣先端起酒碗,一口喝干。 贺双魁叫了声“好”,自己也端起碗来,一仰脖喝了。 双方互相亮了空碗,相视一笑。 话不多赘,方云宣与贺双魁你一碗我一碗,互不相让,饮到五十多碗,贺双魁心中惊异,真没看出来,方云宣的酒量竟然这么好。他就算是能喝了,喝到现在也有些吃力,酒劲上涌,眼前也模糊起来。可看方云宣神色如常,竟与刚才没有半点变化,说话也清楚明白,条理分明,没有一丝醉酒的意思。 老赵等人也发急,围在贺双魁身后,个个急得抓耳挠腮,恨不得拎着酒坛子去把方云宣灌倒。 其实方云宣已经醉了,他这人喝酒有个最大的特点,那就是怎么喝都不上脸,也就是你外表看他跟没事人似的,举止动作一切如常,可你千万别让他躺下或休息,他端着酒碗还能保持正常,只要他一躺下,立马发酒疯,而且一发疯就不可收拾,你完全料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。 方云宣的朋友都知道他这个毛病,所以从来不让他喝酒,太可怕,平时看着挺内敛、沉稳的人,喝醉了就整个转了性情,而且谁都制不住他。 贺双魁到哪知道这些去,只是看着方云宣一碗又一碗,喝得比他还干净利索,心里已经杵了,情绪也浮躁起来,又喝几碗,只觉头晕目眩,眼前的东西直打晃,人也坐不稳了,舌头更是短了半截,一张口说话就打秃噜。 给了自己一巴掌,贺双魁的火气也上来了,要说输了对他也没多大损失,这家不成还有下家,广宁府这么大,买卖商铺多了去了,又不是等着方云宣这点银子买米填肚子呢。 可就是不想输,尤其不想输给方云宣,贺双魁觉得丢人。 又拎起一坛酒,破开泥封,让方云宣喝。 方云宣拿起酒坛就往嘴里灌,这次不只贺双魁,连老赵等人都惊了,这个人也太邪门了,十来坛酒,就算他与贺双魁一人五坛,也是个不小的数量,何况这酒还是出名的烈,后劲儿特别足,这么长时间过去,按理酒劲儿早该上来了,方云宣就算不醉倒,也不该如此清醒才是。难道这人真是天赋异禀,酒量大得连贺双魁都能喝趴下? 众人惊讶,不住窃窃私语。只有方云宣自己知道,他全是凭着一股狠劲儿硬撑着的,大腿被藏在袖子里的锥子扎得生疼,方云宣凭着这点疼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。 他扔了酒坛,把最后一坛酒拎起来,递给贺双魁:“贺老板,最后一坛了,您要是喝了还没倒下,就算方某输了!” 贺双魁接了几次都没接住,使劲摇晃脑袋,才找准方云宣的手在哪儿,大着舌头笑道:“好!就让你看看我贺双魁不是吃素的,一坛酒而已,我喝!拿来,你别晃悠,别晃,站好了。” ☆、第39章 酒后重逢韦重彦站在食锦楼门外,急得火都上了脑门,几次想冲进去,都被杜益山拦了下来。 “候爷!云宣都喝了五坛了,他不能再喝了!” 杜益山何尝不知道,从方云宣端起酒碗到现在,他的眼睛就一直没从方云宣身上移开,心里翻江倒海,种种思绪全涌上了心头,思念、喜悦、焦急、恼恨,还有一点隐约的自豪。 方云宣不愧是他看中的男人,单人匹马,敢与贺双魁这样的狠角色对质,实在是让杜益山刮目相看。 这是方云宣一个人的战斗,杜益山知道,此刻外人的协助对方云宣来说都是多余的,他非但不会感激,反而还会觉得那人多事。方云宣不会希望有人进去帮他,而是更想一个人独自解决眼前的麻烦。 此时此刻,杜益山突然明白了,方云宣为何会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。这个人,别看外表冷静平和,其实骨子里却比谁都高傲、刚烈,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 屋内的方云宣目光清冷,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贺双魁。 贺双魁双手捧着酒坛,绰底抱起来,对准坛口,张嘴就灌。这酒坛不算大,中号的坛子而已,单臂一圈,正好圈住。贺双魁喝得痛苦不已,到最后真是强灌了,舌头硬得吞咽不下,酒水顺着颈项一直流到胸口,喝一半洒一半,总算是将一坛酒喝完,摇晃着站起来,指着方云宣,大笑道:“怎……怎么样?服……服……不服?” 话未说完,贺双魁的身子一歪,以头抢地,冲着桌面就倒了下去。老赵急忙搀扶,架住贺双魁的胳膊,扶他站稳。 贺双魁已经站不住了,老赵一松手他就往桌子底下出溜,老赵急得回头,骂几个兄弟道:“你们瞎啦?还不快过来扶着!” 小于忙和另外两个兄弟过来,从老赵手里接过贺双魁,扶着他往门外走。 方云宣拍案而起,喝道:“慢着!” 这一声暴喝吓得众人一缩脖子,方云宣发起怒来,还真有一股子狠辣的气势,连老赵都矮了一截,一脸防备地吼道:“方掌柜有何见教?” “胜负已分,请贺老板给方某留个凭证,免得日后口说无凭!” 老赵刚要发做,想抵死不认,耍个无赖,贺双魁已经解下腰里一块铜牌,甩手扔在桌子上。他已经醉得话都说不清,脑子里仅有一线清明,把铜牌扔给方云宣,就再也支持不住,整个人醉死过去。 老赵吓了一跳,贺双魁扔给方云宣的,是他们鹤鸣帮的令牌,只此一块,是帮主的信物,令牌一出,可以号令帮中所有的兄弟,如有不从,按帮规要处以极刑。 小于等人也面面相觑,他们的大哥是醉糊涂了不成,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给人? 贺双魁在帮中极有威望,他做的决定众人不敢不从,老赵再不敢对方云宣放肆,匆匆躬了躬身,朝方云宣施了一礼,和小于扶着贺双魁,出了食锦楼。 贺双魁等人走了,方云宣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,把铜牌收进怀里,整个人虚脱了一样,浑身上下冷汗直冒,脚软腿麻,坐在椅子上直打哆嗦。 杜益山一个箭步冲进屋中,半扶半抱,将方云宣扶上楼去。 “重彦,快去找个郎中,给云宣开副解酒药来。” 韦重彦连忙答应,快步跑出食锦楼,去找郎中。 杜益山一手托着方云宣的腰,一手架着他的胳膊,扶着他慢慢往台阶上移。 方云宣目光发散,眼神空洞,木呆呆的任人摆布,许久他才反应过来,扶他的人好像不是王明远。 方云宣转动目光,从杜益山的手一直看到他脸上,好像不认识似的,方云宣看了好长时间,快到门口时,他才伸出一根手指,在杜益山身上戳了戳,确认他不是醉糊涂了。
杜益山推开卧房门,把方云宣扶上床榻,让他坐好了,回身去脸盆里拧了个手巾,给方云宣敷在脸上,让他好受些。 方云宣已经醉了,思绪一时清楚一时模糊,杜益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,他怎么也想不通。 杜益山坐在他对面,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中的目光却复杂得厉害,看得方云宣心头更慌更乱。 “你……怎么来了?”方云宣其实更想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。广宁府这么大,他呆的地方又偏僻,达人显贵从不踏足,应该与杜益山毫无交集才对。 杜益山冷冷开口:“我欠你的钱还没还!” 方云宣一愣,想了半晌,终于明白过来,他说的是来广宁的路上所欠的工钱。方云宣上次几乎是落荒而逃,趁人不备跳下马车,带着楠哥儿一路偷偷摸摸的进了城,工钱什么的,自然是没顾得上要。 杜益山扶方云宣躺下,“睡会儿,一会儿郎中来了,再起来喝药。” 方云宣也知道自己的毛病,这会儿坐着还好,一旦躺下,万一真的发起酒疯,一时情难自控,对杜益山做出点出格的事,后悔都晚了。 挣扎着起身,方云宣笑道:“我喝点茶就好了。不劳杜将军费心。” 方云宣站得急,起身时一甩袍袖,从袖子里滚出一把锥子,当啷一声,锥子滚到地上,方云宣弯腰去拣,杜益山却快他一步,已经抓在手里。 那锥子尖上都是血迹,红得让人触目惊心,杜益山的心头像被人拧了一把,突然而至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,他脸上神色大变,目露凶光,回头狠盯着方云宣。 方云宣让他盯得心虚,退回床里,笑道:“我酒量虽然不错,可跟贺双魁拼酒,怎么也要多加一道保险才成。” 他说的轻松,杜益山听后却只剩下难受和气愤,若说刚才他还有几分佩服方云宣的胆色、豪情,那么此时,他心里的情绪已经全被疼惜和愤怒替代。早知道方云宣做事如此狠绝,竟拿锥子让自己保持清醒,杜益山是决不会站在外面傻看着的。 心里后悔不迭,杜益山不由生起气来,单膝跪地,恶狠狠压着方云宣,让他坐好,伸手撩开他衣摆,只见他大腿上殷红一片,方云宣怕扎轻了自己不够清醒,每一下都扎得又深又狠,撕开裤腿,大腿上血肉模糊,伤口太深,血不容易凝,一点一点渗出来,看着很是吓人。 杜益山只觉心疼,此时不用分辩,他也十分清楚他对方云宣到底是什么心思了。这个人,他要定了,就冲着这份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思念,和宁可自己受伤心痛,也不愿见他身上有半点伤痛的揪心,已经足以确认自己的心意了。 身上常带着伤药,这是杜益山从军时的习惯,恐怕一生都难改了。忙拿出来,轻轻用软布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,撒上伤药,用白布包裹。 方云宣半靠在床榻上,静静看着杜益山小心翼翼的动作。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,他觉得心里的感情好像有些控制不住,他自己也没料到,他对杜益山的感情会比他想像中的要深得多。 他想念这个人,想念到即使他就在眼前,心里还是空落落的。想拥抱他,想亲吻他,强烈的渴望啃噬着自己的心,方云宣紧紧握着拳头,咬着牙关,不肯让他心底的情绪泄露半分。 处理好伤口,韦重彦也回来了,他怀里抱着楠哥儿,身后还跟着王明远和一个老郎中。 楠哥儿闹着要回来,王明远也放心不下方云宣,王掌柜派人来探了情况,听说贺双魁已经走了,这才让王明远和楠哥儿回食锦楼。 进门时正与韦重彦碰上,两边说明情况,王明远才知道是认识的,松了口气,几个人飞跑上来看方云宣怎么样了。 看见爹爹没事,楠哥儿从韦重彦怀里挣出来,跑了两步,一头扎进杜益山怀里,“杜叔叔。” 楠哥儿欢喜极了,他还惦记着骑马、抓蝈蝈的事呢。 韦重彦一见方云宣就急了,骂道:“你说你逞什么强?递个信儿来,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,非要自个跟那个贺双魁斗酒,喝死你算了!” 方云宣笑而不语,他知道韦重彦担心他,骂他也是为他好。可他就是不想去找杜益山。 杜益山是广宁府的新贵,要打听他的住处一点都不难,只要想找是一定找得到的,可方云宣却从没动过去找他的念头,说他傻也罢,木也好,方云宣就是不想欠杜益山的人情。 这些日子方云宣也想明白了,他不能再和杜益山有牵扯,否则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,他怕一旦爱上,又会是上一辈子的结局,他用死亡来抵偿上一次失恋的痛苦,那这一次呢?以杜益山的身分和这个世界的人情世俗,他是绝不可能和自己过什么双宿双栖的小日子的,杜益山一定会娶妻,会生子,方云宣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去,所以他宁可选择逃避。 头晕得厉害,神志也彻底陷入了黑暗,老郎中给方云宣诊脉时,他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了,喝药都是杜益山喂的。 一勺一勺的苦药灌进肚子,方云宣总算没做出什么剽悍出格的事,不过也是一时哭一时笑,好像两辈子的卫屈事、高兴事全在这时候想起来了。他拉着杜益山不放,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童年的趣事,怎样学做菜,怎样被师傅骂,跟着又背了半个晚上的菜谱。 ☆、第40章 打定主意从没人敢对杜益山如此放肆。 韦重彦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云宣拉着杜益山的袖子,像个欢快的孩子一样絮叨着自己所有的琐事。方云宣醉了,韦重彦知道,可杜益山总该是清醒的吧。平常这位将军可是从来都冷着一张脸,韦重彦跟了杜益山十几年,几乎都没怎么见他笑过。可此时,面对方云宣的放肆,杜益山脸上竟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,着实让韦重彦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了。 杜益山没有察觉到自己有什么变化,心里高兴,他兴致勃勃地听着方云宣说话,虽然是醉话,但也是实话,方云宣清醒时,恐怕永远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,更不会如此放肆的跟他说话。 杜益山让韦重彦回去休息,他留在食锦楼里照顾方云宣。韦重彦走后,王明远就想带着楠哥儿去外屋,楠哥儿怎么也不走,赖在杜益山怀里,非要和他一块睡。 王明远为难,他第一次见杜益山,实在不放心把楠哥儿交给他,哄了半天,楠哥儿死活不依,无奈只好把楠哥儿留下,自己去外屋歇着。 杜益山守了方云宣一夜,楠哥儿也陪他一块守着,方云宣此时已经安静下来,合着双眼睡得沉沉的。楠哥儿撑了一会儿也困了,杜益山抱他和方云宣躺在一起,哄他睡了,自己半靠半卧,独自倚在床头,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 方云宣一睡就是三天,把众人吓得不轻,急忙又把老郎中请来,诊了一回脉,老郎中说没事,只是醉得狠了,再喝几副汤药,多饮些汤水就好了。 众人这才安心,送老郎中.出来,各自去张罗吃食、汤药等物。 这三天里杜益山衣不解带,一直陪在方云宣身旁,一道来广宁的军中兄弟听说方云宣病了,全都从杜家庄赶来食锦楼探视。杜益山对方云宣照顾得无微不至,喝汤喂药,洗澡擦身一律亲手包办。众人看得惊异,后来看得多了,人人品出些滋味,都明白过来,他们的将军怕是动了真心。 众人都觉高兴,只有韦重彦唉声叹气,和老六说:“这,这哪成。” 老六奇怪:“什么不成?” “候爷和云宣可都是男人,哪能在一块!” 老六摸着脑门,笑道:“我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,你还不信。” 韦重彦发急,“他们一个是我最敬重的,另一个我早拿他当了亲兄弟,我怎么是淡操心了?不操心能行?他们真要在一块了,不得让人戳着脊梁骨骂?” 老六越发好笑,“怪了,我记得当今万岁身边还养着十几个男宠呢,本朝喜好男风的人员多了去了,怎么到了咱们候爷这里,你倒大惊小怪起来?” 韦重彦呸了一声:“你也知道那是男宠,养男人,你听听这个词儿,没的让人恶心,你能让你亲兄弟被人指着鼻子骂是靠男人养的男宠?” 老六听了这话,不由也皱了眉头,“咱们候爷不是那样的人,云宣跟着他受不了卫屈。” “怎么不受卫屈?候爷能一辈子不娶老婆?咱们回来才几个月,上门保媒的都快把杜家庄的门槛踢断了。”韦重彦面色凝重,愁道:“娶妻生子,人人逃不过这关,候爷在广宁府里的声望越来越大,以后提亲的拳贵也会越来越多,难免有拒绝不了的时候。就算不是娶妻,接回来几个侍妾是肯定免不了的。你让云宣跟一群娘们争宠?如此还能说不卫屈?” 老六苦了脸,他与方云宣的关系虽不如韦重彦那样亲近,但他喜欢方云宣的为人,爽快潇洒,是个堂堂正正的硬汉子,让他过韦重彦所说的那种生活,老六都觉得憋屈,也替方云宣不值,对男人来说,那可是奇耻大辱,比杀头还难受。 两个人算计了一路,到了杜家庄,韦重彦才收住话头,杜府人多嘴杂,这话就是烂在肚子里,也不能露一个字出来。
此次他俩是奉杜益山之命,回府来取东西的。方云宣还没醒,杜益山这几天都没回家,生意上的事务积压不少,各处的请柬也攒了一撂,韦重彦回来专为拿帐册、请柬等物,带回食锦楼,好方便杜益山酌情处理。 和老六进了府门,韦重彦直奔书房,老六就在院子里溜达,他好动不好静,不耐烦去书房里,就在外面等着韦重彦出来,两人好一并回去,万一杜益山有什么吩咐,韦重彦一个人忙不过来。 秋后天气已经凉了,天井里的梧桐树落叶子,两个小厮不急不慢的挥着扫帚,把落叶扫到角落里,用铲子挖开浮土,埋进梧桐树底下。 老六逗两个小厮说话,他这人脾气好,说话又风趣,府里的丫头、小厮都喜欢他,说说笑笑,几个人正闹着,杜清元从内宅里走了出来,沉着脸,斥道:“让你们扫院子,谁准你们大声喧哗,随意取笑了?” 两个小厮吓得面如土色,叫了声:“杜管家。”急忙各自散开,抡着扫帚用力去刮地皮。 老六心里不痛快,杜清元在杜益山面前还算老实,可在他们这些兄弟面前,却常露出些轻蔑、不屑,瞧不起的样子。他们帮杜益山扩展商路,在海上出生入死,拼了命才能拿下如今这条海上商道。杜益山能迅速成为广宁府的新贵,他们这些兄弟不说有功劳,总算有几分苦劳,杜益山对老六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,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商量着来。可到了这位杜清元杜管家这里,他们这些人就变得像犄角旮旯里讨人厌的耗子一样,一见面就是一个白眼,好像他们贪了杜家多少好处似的。 老六不像韦重彦,什么事都挂在脸上,他这人别看其貌不扬,却心思缜密,走一步算三步,深得杜益山的真传。 当下不露声色,脸上笑呵呵的,和杜清元打招呼:“杜管家,忙呐!” 杜清元哼笑一声,连眼皮子都不撩开,“不忙。我们这些人常年在府里混,连大门都难出,哪像几位军爷,能陪着少爷在广宁府里进进出出,见的都是知府那样的大人物,您几位那才叫忙呢!” 老六一笑,敢情是吃这个醋呢。 自从杜清元在杜益山面前撂了一回挑子,杜益山对他就有些不待见,府里的事务虽然还让杜清元管着,但是遇到大宗支出,却都要他报与杜益山批示才能兑牌子领钱,这点让杜清元大为不满,不仅是因为他从中少拿了许多抽头,还因为杜益山对他不再信任,让他觉得颜面扫地。 杜清元恨得要命,尤其是对韦重彦和老六等人,自打这伙人来了,杜益山就不再信他,而是把这伙从军中带来的兵痞摆在了他头顶上。他气不顺,看韦重彦等人更加不顺眼,暗自发誓,一定要给这伙人点颜色看看,最好将他们赶出杜府,让杜益山重新重用于他。 老六打个哈哈,不与杜清元斗口,绕过他就往书房走,想去找韦重彦,刚到月亮门洞,杜清元叫住老六,问道:“候爷几日不回家,是去了哪里?” 老六转了转眼珠,方云宣的事不能说,起码在不知道杜益山的意思之前,是不能对外人说的。 “港口有些麻烦,候爷得亲自过去坐镇,这几天他都在码头上,怎么,杜管家有事?” 杜清元冷笑一声,昨天他才派人去港口找过,杜益山根本不在,老六睁着眼说瞎话,也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,还是杜益山刻意交待的。 人就是这样,疑心生暗鬼,往往简单的事也能想复杂了,何况还是两边都有猜忌的人,越说得多就越往歪处想,最后事情只会往更坏的地方发展。 杜清元也不揭穿,指了指后宅的方向,说道:“是许姨奶奶有要事与候爷商量,烦请冯军爷给候爷带个话,请候爷速速回家。” 老六的嘴能哄死人,热热闹闹地答应下来,说一定把话带到。 杜清元也不多话,白眼珠转了一圈,黑眼仁也没转到老六身上,大白眼一翻,低头整了整衣摆,咳了一声,转头走了。 此时韦重彦也找齐了东西,出来时一眼看见杜清元的背影,不由奇怪,问老六道:“他找你?” 老六扑嗤一笑,“他找我做什么,我兜里一个大子没有,他瞧见我也不亲切。” 一句话把韦重彦也逗笑了,两个人出了杜府,坐船离开杜家庄,回食锦楼。 路上老六把杜清元的话说了,韦重彦更是纳闷,“许姨奶奶这两个月都挺安静,这是又出什么妖蛾子,这样急火火的找候爷,连这几日都等不了?” 老六也猜不透,到了食锦楼与杜益山一说,杜益山也想不出会是何事。不过有一点倒是清楚的,她找自己绝没有好事。 杜益山觉得头疼,杜府里人口算是简单,他回来才几个月的光景,府里就闹得乌烟瘴气,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闹得那叫一个花哨好看,戏本儿天天都不带重样儿的,暗地里做下的勾当看得人脊背生寒。在这样的家里,别说温情,那一个一个的,真是好像乌眼鸡似的,恨不得你吃了我,我吃了你,为了利益和家产,许姨娘等人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 杜益山望着床榻上沉睡未醒的方云宣,心中打定主意。如今生意上了轨道,山庄也建得差不多了,再过些日子,等方云宣身子好些,他就表明心意,接他们父子一块到新建的山庄居住,留下老宅子,让那帮人随便折腾去。 ☆、第41章 风波迭起第三天傍晚,方云宣才清醒过来,睁开双眼,就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,杜益山抱着楠哥儿坐在床头,韦重彦和老六坐在桌案后,其余几个兄弟或倚门口或靠墙壁,也不知是守了多久了。 心中感慨万千,方云宣感激不已,他自从来了这个世界,就把自己当做一个异世的游魂,没有归属,没有根基,飘到哪里都无所谓,反正这里没有他的朋友和亲眷,也没有人会在乎他。 可此时,这个念头已经彻底被方云宣从心头抹去,原来在不知不觉间,还有这么多关心他的人,他何苦拒人于千里,糟蹋了别人的一番好意。 楠哥儿先发现了,从杜益山怀里蹭出来,飞扑到方云宣身上,大声喊道:“爹爹!” 方云宣搂着他亲了亲,把楠哥儿紧紧抱在怀里。 这几日方云宣昏睡不醒,把孩子都吓坏了。楠哥儿不停地跟方云宣说话,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。 杜益山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,方云宣一直不醒,他也越来越焦躁,这两天他连觉都没睡,守在方云宣身边,生怕他醒不过来了。 杜益山从没这样紧张害怕过,即使是头一次上战场,头一次指挥千军万马,他都没有像这三天这样觉得如此难挨。坐卧不宁,心神难安,这些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,他简直恨不得替方云宣去生病,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。 杜益山扶方云宣坐起来,问他饿不饿,要不要先喝点粥垫垫。 方云宣大窘,除了自己的祖父,还从没人对他这么好过,杜益山平素也不是这样温柔体贴的样子,突然的变化让方云宣一时难以接受,他有些呆愣愣的,望着杜益山,喃喃应了声好。 韦重彦急忙下去张罗,食锦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吃食,王明远跟方云宣学了几个月,简单的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样的。方云宣好了,众人都高兴得不得了,到厨房里,先熬了一锅清粥,然后王明远亲自掌勺,做了一桌菜答谢韦重彦等人多日辛苦。 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,楼上的格局不如楼下宽敞,不过谁也不肯到大堂去吃饭,非要挤在方云宣的卧房里,在他床榻前拼起一张大桌子,围坐一起,他们吃肉喝酒,看着杜益山一勺一勺喂方云宣喝那碗清粥。 方云宣喝粥喝得像受刑一样,本来看着别人吃大鱼大肉,他心里就馋得慌,再加上杜益山坐在他身旁,脸上一本正经,捧着一碗粥喂得好像做着多么正式隆重的事一样,实在是让方云宣觉得如鲠在喉,个个米粒都像要横着进去似的。 众人都偷笑,连楠哥儿都握着小勺子好奇的打量着方云宣,方云宣只觉难受,脸上的皮肉都僵硬了,整个人像上了浆的墙面,直挺挺的等着杜益山喂他。 杜益山做得自然无比,慢条斯理地端着粥碗,用勺子舀了粥,细细吹凉,喂进方云宣嘴里,看他喝了,才在人不注意时,轻轻勾起唇角。 方云宣歇了几日,准备重新开张,和王明远里里外外收拾了一气,又给食锦楼添了些桌椅板凳等零碎东西,买菜备料,一切就绪,只等明日开门迎客。 杜益山不放心,留下两个兵丁帮方云宣照顾店里,方云宣执意不要,推了几次,看杜益山变了脸色,显然是恼了。方云宣忙改口,说让两个兵丁先留几日,等过个十天半个月的,贺双魁没有再来找麻烦,再把人撤走。杜益山这才点头,让方云宣哭笑不得,偷偷骂了他好几天“独/裁、专/制”。 方云宣这边没事了,杜益山也能安心回家去,一进府门,杜清元早迎了出来,规规矩矩行了礼,跟在杜益山身后进了杜府。 “少爷回来的巧,族长叫您过去呢,我还正说派人去广宁府里寻您,不想您就回来了。”
杜益山闻言停住脚步,眉头紧锁,问道:“族长因何事找我?” 杜清元双目低垂,眼睛一直盯着胸口,声音不高不低,“族长找您自然是大事,少爷快去吧。” 顿了片刻,杜清元抬起头,脸上带笑,“您虽贵为候爷,可也是杜氏子孙,在族长面前,少爷少不得也要多担待些的。” 杜益山何尝不知道,他刚回来时,族长就在祠堂里开了一次宗族大会,杜家庄里所有杜氏子孙汇聚一堂,除了给杜益山接风洗尘外,还有一层警告示威的意思。 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,族长的话大过天,沉闷腐朽围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,他们重视家族,不轻易接受外人,对每一条家规都奉若圣谕,敢有与旧规矩作对的人或事,他们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其视做反叛,并施以各种残忍的打击,或者让反叛屈服,或者将它彻底摧毁。 杜益山无意与整个家族作对,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几百年,想改变他们简直是做梦,他唯一可做的,恐怕也只有逃离,就像他少年时从军一样,再一次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鬼地方。 族长家就住在杜氏祠堂后面,每次要到族长家,都要绕过这座鬼气森森的祠堂。 这祠堂也不知矗立了多少年,青瓦白墙早失了原本的色彩,墙面因潮湿而长满斑驳的绿苔,屋檐上的螭兽也被风雨磨得面目模糊。 杜益山厌恶的看着这个地方,他每次来这里,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,小时候记忆最深的,就是族长在祠堂的天井里拿着鞭子打人,牛皮鞭子沾水,抽在人身上的声音很脆很响,杜益山不记得那些人犯了什么错,他只记得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盯着打人的族长和被打的人,空气里没有紧张,只有空洞的麻木和兴奋。 族长临水而居,住在一道四四方方的院子里,他的几个儿女早已成家,他在世谁也不敢分家,一大家子几十口都住在一个大院里,院里密密匝匝的布满了格成小格的小院子,蜘蛛网一样密集而逼仄。 杜益山进了院门,族长的小儿子正要去渔塘里捕鱼,迎面碰上,他笑道:“益山来了!” 两人年纪相若,可按辈分杜益山该叫他叔叔,忙躬身,笑道:“叔父。” “哎,好,好,快进去吧,爹等你有一阵子了,正发火呢。”杜青拉着杜益山进门,穿过长长的狭窄过道,送他进了正房屋,高声叫道:“爹,益山来了!” 杜氏宗族的族长今年已经年过七旬,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,耳不聋眼不花,骂起人来更是声高气足,“我早上叫他,他到下午才来,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了?” 杜益山进门来,先行了礼,“叔爷爷!” 杜裕安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,哼了一声,说道:“免了,我可受不起候爷的大礼。” 杜益山站起身,立在当地,垂首不语。 人家对他挺尊重,礼也行了,爷爷也叫了,杜裕安找不到由头发作,憋屈得暗自咬牙。自古百姓畏人,杜益山如今贵为候爷,杜裕安见了他心里就直打杵,不敢像对待普通的杜家子孙一样,随意去呵斥、打骂。 杜益山冷淡得很,脸上虽没露出来,可整个人也冷得像周身都笼了一层寒霜。 杜裕安的火也上来了,难道还要我这个长辈将就你个小辈去?你不言语,我也不吱声,咱俩就耗着,看谁耗得过谁。 也不让座,两边都不说话,杜裕安坐在椅子上喝茶,杜益山就站在当地看着他喝。 僵了半晌,屋子里鸦雀无声,谁也不敢言语。 韦重彦最受不了这种气氛,他急性子,办什么事都要干脆利索,连上战场杀敌都是直接砍脑袋,从不让人受二茬儿罪。 憋闷得直想转磨,老六死拉着他,韦重彦才能好好站在杜益山身后,继续忍着。 正僵持着,院子外面又来了一乘小轿,轿帘一挑,许姨娘走了出来,款款进了院子,到了杜裕安跟前,满脸是笑地福了福身,“给族长见礼,族长万福。” 妾氏没资格以媳妇的身分给长辈请安,许姨娘福完身又跪下磕了头。 许姨娘站起身,让小丫头送上一份礼单,又对杜裕安笑道:“我可不是不信您,可过继的事是大事,我也想选个可心的孩子不是,怎么说也是给我挑儿子啊,我哪能不来看看。族长别嫌我事多才好。” 杜裕安这半天都只顾着跟杜益山置气,早把许姨娘托付的事忘在脑袋后头,看见她进门,这才想起今天找杜益山来的目的,是想和他商量,过继一个孩子过去,给许姨娘养老送终。 收起礼单,杜裕安清了清嗓子,让许姨娘坐下说话。 许姨娘告了座,在下手的位置坐了,眼睛在杜益山脸上扫来扫去,看着他的脸色。 许姨娘的话杜益山听得清楚,也终于知道今日族长为何会兴师动众地叫他过来。 杜益山面无表情,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俊朗,既没动怒,也没急着跳脚反对。他回身找了把椅子,坐好后淡淡一笑,问道:“这事是叔爷爷的主意?” ☆、第42章 继子之争杜裕安被问得张口结舌,一时难以作答。 过继之事一般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家才做,杜益山他们这一脉虽然子嗣单薄,但也没到了连个儿子都没有的地步,这过继之事提起来未免可笑。可他收了许姨娘许多银子,就算明知此事不合规矩,此时也得硬着头皮把事情做成了。一来为压一压杜益山的气焰,二来也在族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——什么候爷?只要是姓杜的,在他这个族长面前,就得老老实实地听话。 杜裕安搁下茶碗,向杜益山解释。细细把话掰开揉碎地说了一遍,大意是许姨娘年纪大了,身边没有一子半女,觉得孤单,因此才想要过继个孩子养在身边,以解寂寞。 杜益山静静听着,转头又问许姨娘:“不知姨娘想过继何人?” 许姨娘紧盯着杜益山,见他脸上没有怒容,暗自松了口气,胆子也大了,笑答道:“别人家的孩子都宝贝似的,谁肯认给一个姨娘做儿子。我想了几天,求远不如求近,我娘家侄儿就好。大少爷想必见过,就是咱们府里管粮库的许管事的儿子,今年十四了,年纪正好,又是我亲侄儿,我一开口,他们家是一定肯的。” 许姨娘说得眉目舒展,擦了胭脂的老脸上带出两块兴奋的红晕。 杜益山可高兴不起来。 过继?说得好听,还不是为了杜家的家产来的。既然是过继,这个孩子自然不可能单单过继在许姨娘名下,一定是要入杜家的宗谱,记在自己的父亲膝下的。如若此事成了,许姨娘等于给杜家添了一位二少爷,而且还是经过族长认可,正经入了契的嗣子,与杜益山一样,有相同的继承拳和承嗣拳,也就是说,以后杜府的家产,不用这位嗣子吵闹争抢,也是名正言顺有人家一份的,连人府都得认可。 许姨娘张口就说要过继自己的亲侄儿,这其中的意图就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,明摆着的。 杜益山刚要开口,杜裕安那里先不答应了,板起脸来,旬斺许姨娘道:“你哥哥不过是杜府的管事,是杜家的家生奴才,主子怎么能过继个奴才做儿子?简直岂有此理!许氏,当初因为你生了杜家头一个嫡袭敜孙,才特许抬了你的名分,让你母凭子贵,跟着孩子一块入在杜氏宗谱上。你已经是半个主子了,怎么还和你娘家那些身份低微的奴才牵扯不清,真是烂泥扶不上墙。” 许姨娘被骂得面色胀红,心里又气又恨,不提这事还好,提起来就让她恨得牙痒痒,她生了杜家的长子,又深得杜父宠爱,在杜府里的地位与杜益山的母亲基本不分伯仲,差不多已是平起平坐,可偏偏老天不睁眼,让她的儿子得天花死了,不然她哪会落得这般惨相。 许姨娘不敢反驳,只好点头,连连称是。又道:“族长教训的是,可我这半个主子做得艰难,府里的事我半点做不得主,大少爷到如今也未娶妻,子嗣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。府里只有我们几个老姨娘,每日除了拜佛念经,就是望着四面墙等着天黑,苦啊。” 拽出手帕,抹了抹眼角,“我也没别的盼头了,茗哥儿才十岁就死了,我早没指望了。不怕大少爷恼我,我就实说了。以后我死了,还能指望大少爷像对待亲娘一样,给我发丧出殡?他再守礼,也不过是尽个姨娘的礼节罢了,哪能像亲儿子似的。” 说到此处,许姨娘倒真的难过起来,她们这些人也惨,谁不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,可谁叫她们命不好,生下来就是奴才呢,如果自己再不争抢,难道真要一辈子被人使唤到死,连最基本的做人的体面都没有。 杜裕安最见不得婆娘哭哭啼啼,脸色更是难看,怒道:“行了!” 许姨娘忙止了眼泪,慢慢收起帕子。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圈,她笑道:“我那侄儿灵俐聪明,出生时我就求主母为他脱了贱籍,如今虽是白丁,但也在学堂里读了几年书了,日后考个功名,一准丢不了咱们杜家的脸面!” 杜裕安还是不同意,“那也不行,就算不是奴才,人也好得天仙似的,他也不是咱们杜氏的子孙,你要想过继,就得从咱们杜家宗族里过继,不然此事就此作罢,你也不用再来我这里哭闹,身为杜氏的族长,最要紧的就是保证血缘纯净,我绝不许杜氏家族里多出一个异姓的杂种!”
许姨娘吃了个对头弯,憋气得很。 她盘算得挺好,把侄子过继过来,又亲近又好管束,日后分得杜府一半家产,也不至于把她这个姑母甩开不管,实在是最合适可靠的。谁料杜裕安这个老顽固竟不答应,白白拿了那么多金银,竟连这点小事都不肯松口,整日念叨着血缘、血缘,杜氏的血缘好金贵么? 堆笑着求了又求,杜裕安怎么都不答应。原来他心里早有了人选,当下提了出来,众人一听,全都差点气笑了。杜裕安提的不是别人,是他最小的孙子,今年刚刚六岁的一个小娃。 杜裕安声气十足,理由也充分,“长安律例中有云:过继子嗣要由亲及疏,同字相继,我那小孙儿正合这两项。就这么说定了。益山,你今日回去就准备香烛供品,明日我就开祠堂,把全族人都叫来,正式让益均过继到你们那房名下。” 许姨娘气得倒仰,暗骂杜裕安算盘打得真精,这事明明是她提出来的,不让她过继自己的侄儿就罢了,这个老滑头竟然还想让自己的孙子来杜家添乱。 这不是引狼入室吗?许姨娘后悔不迭,这孩子能和自己亲吗,白白养活一场,到最后可能连个好都落不下,夺下家产有什么用,还不是便宜了杜裕安这个老鬼? 许姨娘心里发急,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,她精心算计好一切,没想到最后竟毁在杜裕安手里,心疼肉疼加肝疼,她刚刚递给杜裕安的礼单,可是她攒了几年的梯己,这个老鬼拿钱不办事,反而还倒抡了一耙,给了她当头一记重击。 如今话也说了,杜益山也请来了,事情却没按许姨娘原定的计划进行。许姨娘拧着手帕着急,想答应,心里实在别不过这个劲儿来;想不答应,又怕得罪了族长,以后更没了给她撑腰的人。 两下为难,心里像着了火似的,许姨娘算计着轻重利害,低头沉默半晌,才一咬牙一跺脚,憋出一点笑纹,点头答应:“成,既然族长发了话,我是没有不听的,我回去准备,明日就来接益均过去。” 杜裕安这才满意,他霸道惯了,当了几十年族长,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做的决定,他说的话,在杜家庄里跟圣旨是一样的。 得意洋洋地端起茶来,抿了一口,正砸吧滋味,却见杜益山已经站起身来,朝他躬了躬身,冷冷说道:“过继之事我不同意。” 杜裕安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商量这个概念,他也没打算征求杜益山的意见,叫他来不过是知会一声,在杜裕安心中这已经算是给足了杜益山面子。这小子竟然还敢说“他不同意”,反了他了! 杜裕安重重放下茶碗,喝道:“哪个问你意见了?长辈说话,哪有你反对的余地?我说行就行,没你说话的份儿!” 许姨娘也帮腔,“是啊,族长都定了,明日就要立契了,大少爷反对也没用。” 杜益山无奈又好笑,杜家虽然算是大户,但府里的家产其实并不多,分一半养着这些姨娘们,他也不是拿不起的。可杜益山平生最恨有人算计他,更恨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让他如何如何。好说好商量杜益山也许就睁一眼闭一眼的答应了,可杜裕安和许姨娘态度嚣张,一副想怎样就怎样的架势,还摆明要合起伙来坑他,自己要是不反击,这出戏岂不是少了些的跌宕起伏,没了看头? “叔爷爷既是杜氏的族长,就该清楚族规中明文写定:凡杜氏子孙,无子者方可令同字昭穆承继宗祧。家父不孝,子嗣单薄,多年来只得益山一子。益山不才,年过三十还未娶妻,但益山的嫡亲伯父家还有两子,男丁兴旺,足以传承子嗣。嫡系一支有这么些亲儿子、亲孙子,再要过继他人之子,显然不合规矩,叔爷爷莫不是糊涂了?” 杜益山一席话出口,就像当众狠狠甩了杜裕安一个嘴巴子,他是杜氏族长,族规是他吃饭的家伙,他早应该背得滚瓜烂熟才是。杜益山此语,明摆着说他是明知故犯,为了一点银子,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。 杜裕安臊得满脸通红,支吾半响,才怒道:“事急从拳!我是看许姨娘孤苦一人,又曾为杜氏生下嫡长子,身份特殊,与寻常姨娘不同,所以才特许她过继个孩子傍身!” 杜益山轻笑,“说到许姨娘,我倒忘了一事,还想请教叔爷爷!” 杜裕安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,看见杜益山这副慢条斯理、不急不慌的样子更是气得肺都要炸了,他怒问:“何事?” “自古妾者通买卖,许姨娘虽脱了奴籍,但到底还是个妾。长安国自太/祖以来,也没听说过要给小妾过继儿子的。简直是笑话,传扬出去,人人都要说杜氏族人尊卑不分,宠妾灭妻,为了小妾一句话,竟然不顾当家主母的脸面……” 杜益山猛然转身,盯着许姨娘,目光如寒霜掠地,“你也配养育孩子?一个妾氏,就算熬到了头,你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妾,杜家的孩子只有我母亲才有资格养育,就算要过继,也是过继到我母亲名下,堂堂正正地做我杜益山的兄弟,而不是跟着你这个不上不下的过气姨娘丢人背兴!” 许姨娘气得直哆嗦,厉声吼道:“妾氏怎么了?我怎么不能养孩子了?我家茗哥儿要活着,杜家哪轮得到你当家?哎哟,我可活不了了,族长你听听他说的话,这还是当着您的面,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,这要是回了家去,他还不得吃了我啊?老爷唉,你怎么就死了呢,你带着我走吧,我不活了……他这是欺负我没了儿子啊……” ☆、第43章 重新开张杜益山满面寒霜,坐在食锦楼中,独自饮着一坛梨花白。 方云宣忙了一圈回来,杜益山一坛酒已经喝了大半,他单手执碗,目光虚虚地飘着,周身上下都浮着一层“生人勿近”的冰冷。 杜益山平时也冷淡,可却还算得上平和,虽然难以接近,但也不像此时,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尖锐了许多,那无形的倒刺仿佛已经透过他的呼吸和动作显现出来,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,生怕一个不慎,就会被那些刺扎着。 连楠哥儿都不敢靠近,换了平时他早就偎进杜益山怀里,亲亲热热的说这说那去了,今日却怎么也不敢,紧紧跟着方云宣,随着他忙进忙出,偶尔怯怯地观察一下杜益山的样子,转头就拉住方云宣的手,摇了摇,小声问道:“杜叔叔怎么了?” 方云宣已经听韦重彦说了事情经过,因为杜益山不答应过继之事,许姨娘撒泼打滚大闹了一场,杜益山让人将她捆回家里,从此不许她再出杜家大门,还把她屋里的丫头婆子全都裁撤了,只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家仆每日给她送三顿饭去,全当养了个活死人。 杜益山当着众人驳了杜裕安的面子,这位杜氏族长可是五十多年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,当时就急了,从内堂请出家法,抡圆了就往杜益山身上打。 韦重彦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,爷爷不爷爷的,有人敢对杜益山动手,他早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从杜裕安手里夺下家法,对头掰成三截,甩手狠狠扔在地下。 杜裕安气得浑身哆嗦,胡子直抖,大骂杜益山不顾伦常,竟敢对长辈动手,一面大声呼叫,招呼他的四个儿子出来,让他们快把杜益山这个不孝子拿下。 杜益山贵为候爷,连广宁知府都不敢得罪,杜家的子孙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除了杜裕安这个老顽固倚老卖老,非要去挼虎须,其他人叫谁都不动。 这下更把杜裕安气得够戗,吼了几声,儿子们都不敢往杜益山跟前凑,杜裕安心火上涌,气息散乱,一口气没理顺,当场气得晕厥过去。 众人忙上去救治,掐人中,捶胸口,好半天才算把人救过来,慌忙抬进内室,煎药调理,不必细表。 杜益山从族长家出来就直奔食锦楼,讨厌的地方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待。杜益山迫切的想见到方云宣,哪怕他忙得没工夫搭理自己,就只是看着他忙碌的背影,心情就能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,除他以外的一切都不重要,只有这个人,才是他心灵的归属,是他想相伴一生的人。 店里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,所有东西都粉饰一新,只等明日重新开张。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,方云宣掌了灯,让王明远领着楠哥儿去吃饭。 王明远带着楠哥儿上楼,大堂里就剩下杜益山和方云宣。 方云宣望了杜益山一眼,想了想,先进厨房,做了一碗冰糖炖雪梨。削了梨皮,翻个个儿,大头朝下,把梨核掏了,中间填上冰糖,上锅蒸一刻钟。蒸好了拿花鸟粉彩细瓷小碗盛了,拿红木托盘端着,到杜益山跟前。 方云宣在杜益山对面坐下,把红木托盘推到杜益山面前,“我看你也吃不下什么,就做了一碗冰糖雪梨,你要不耐烦吃梨肉,只喝汤也好,清火袪燥,比喝闷酒强得多。” 杜益山看着面前这碗莹润清透的梨水,不由笑道:“我什么时候喝闷酒了?再说,对着知己,就算是闷酒也能喝得欢喜。” 杜益山说完抬起头,目光停留在方云宣身上。 知己,他说的知己可是自己?眼前也没别人,只有他们两个,方云宣猜测许久,决定还是不要自以为是。
方云宣早被杜益山凌厉的目光看得有了免疫力,他面色如常,迎着那道目光与杜益山对视。 片刻就败下阵来,方云宣移开目光,慌里慌张地转向旁边,脸上也不自在,心里直骂杜益山,明明长了一张面瘫脸,眼睛却漂亮得不像话,盯久了,竟能从里面看出些温柔如水的意思。方云宣不由笑自己见色起意,晕了头了。 杜益山也暗笑,不知怎么,他就是喜欢看方云宣难堪、窘迫的样子,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次猎蛇时,方云宣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,那个笨手笨脚的方云宣实在灵动,让杜益山总会时不时的记起来,好像怎么也挥不散似的,他的样子就在自己的脑子里生根发芽,而且越来越坚固清晰。 晚间杜益山说他不想回去,要在食锦楼里留宿,方云宣领他上楼,让他睡卧房,自己带着楠哥儿到楼下打地铺。 杜益山执意不许,还说:“不必了,一起睡就好,又不是没在一块挤过。” 自己又不是大姑娘,也不能说什么“跟一个男人睡一个屋觉得不方便”的话。他一个男人,也没什么可扭捏的,方云宣点头答应,打水洗漱了,还依上次客栈的老规矩,楠哥儿睡中间,他和杜益山各守一边。 一宿无话,第二日起来,众人吃了早饭,方云宣就让伙计们下了铺板,打开大门,准备营业。 众人都来了精神,一个来月,饭铺里被贺双魁搅和得乱七八糟,客人都不敢上门,生意也一落千丈,如今好容易事情有了转机,今日能重新开门做生意,方云宣等人都攒了一肚子的精力,想大干一场,把食锦楼过去的红火重新找回来。 杜益山特意抽出一天的空来,留在食锦楼里坐镇,方云宣觉得有些小题大做,但多一道保险总是好的,有杜益山在,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薄面,能省去不少麻烦。 午间渐渐有客人上门,王掌柜知道方云宣今天开张,又是早早就来捧场,他领着一帮新朋旧友上门,让方云宣好生感激,远亲不如近邻,王掌柜如此帮衬他,实在令他动容,亲自接进门里,为他们张罗几个下酒菜,陪饮几杯,又去招呼别的客人。 生意大不如前,大堂里零零散散,连坐都坐不满。方云宣已经很知足了,只要有人来,食锦楼就能维持,如今只有从头再来,再慢慢攒人气,拉回头客了。 街头一阵喧闹,一伙人闹哄哄地朝着食锦楼走了过来,还未到门口,领头那人已经咧开大嘴叉,笑着吆喝道:“方云宣!你亲哥哥来了,还不出来接我!” 他声音高亢洪亮,离得老远,屋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众人都奇怪,也不知这是谁来了。 方云宣迎出来一瞧,立时愣在当地。原来门外吆喝的不是别人,正是贺双魁。只见他领着二三百号人,乌压压地冲食锦楼走了过来。 这是怎么回事?方云宣也糊涂了,心里直打鼓,不知他们是不是又找茬儿来了,屋里还有这么多客人,真要闹起来,食锦楼的招牌可就彻底毁了。 方云宣连忙向前迎了一步,挡在门口,笑道:“贺老板,今日上门又是讨帐来了?” 贺双魁挠了挠头,笑道:“哪能,我贺双魁向来最守信义,认赌服输,说了不会再找食锦楼的麻烦,就一定做到。今日为兄前来,是特意与方兄弟道喜的。” 方云宣大吃一惊,贺双魁能信守诺言,不再找食锦楼的麻烦,他就已经感激不尽,哪还敢奢望他如此客气,还亲自来道喜。 忙寒暄几句,说实在不敢当,又让贺双魁等人不要客气。 贺双魁看方云宣对他还是一脸戒备,嘴里客气,人却疏离得很,像是恨不得他立刻就走才好。 轻笑一声,让方云宣等着,贺双魁转身叫过老赵,问他:“好了么?” “好了!” 方云宣纳闷,朝他身后一看,好家伙,半条街上让贺鸣帮的人占满了,这些人手上各执家伙,笙、萧、笛子、铜锣、唢呐,一应响器带得齐全。 贺双魁挥手下令,一时鼓乐齐鸣,喜庆乐曲连天震响。这还不算完,这边锣鼓一响,街角便转出一支舞狮队,花红彩缎结的绣球被两只狮子争来抢去,翻上翻下,煞是好看。 方云宣彻底愣征了,实在不知道贺双魁耍的什么把戏,看这样子,还真是给食锦楼道贺来了? 热闹一气,人也聚拢得差不多了。贺双魁让众人停下,回头拉了方云宣的手,指与街头巷尾的百姓看:“众位乡亲父老,今日不只是食锦楼重新开业,还是我与云宣结义之喜。我贺双魁从此与方云宣结为异姓兄弟,日后在这广宁府中,谁要是敢欺负我这兄弟,可休怪我们贺鸣帮上下三百多号兄弟不答应!” 拉着方云宣进门,贺双魁又道:“今日大爷高兴,只要是进食锦楼里吃饭的客人,饭钱全算在我帐上,想吃什么只管叫,酒菜全包!” ☆、第44章 声名大噪贺双魁领着鹤鸣帮的兄弟给方云宣道贺,又与方云宣义结金兰,成了异姓兄弟。这消息一传出来,可谓全城轰动。 方云宣是谁,广宁府里没人知道。可要是说起贺双魁,却恐怕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那可是府内大名鼎鼎的总瓢把子,他手下的鹤鸣帮更是黑白通吃,既做正经生意,也四处讹人勒索,放贷、赌场、青楼,每年只是这几项的营利,就够贺双魁买通天地,上至人府,下至贩夫走卒,在广宁府中,一提起贺双魁,人人都得礼让三分。 这样的人物,竟与一个无名之辈结为兄弟,怎么能让城中百姓不好奇。 这几日食锦楼的生意好到爆棚,这其中有专程来看稀罕的,只为瞧瞧方云宣到底长了副什么模样;也有为讨好贺双魁,特意来捧场的;还有一些,是想和方云宣套套近乎,保自家商铺免遭鹤鸣帮祸害的。 自从重新开业后,食锦楼里一到饭点就是满座,方云宣和两个伙计忙不过来,只好又请了一个帮厨回来。 方云宣趁着这几日人气爆涨,即刻推出新菜,香渣肉、吉祥如意上上签,还有一道甜食,叫富贵饮。 上上签与咱们现代吃的关东煮相似,用土鸡熬汤,各样蔬菜、鹌鹑蛋,豆腐等物都用竹签子串好,然后下进滚水里烫至半熟,再在每根竹签的签尾裹上红纸。等鸡汤熬好后,就用稍大的青磁盅盛起来,然后把烫好的各样配菜放进鸡汤里,用小火煨着,端上桌来,吃时淋上红油,或蘸上酱料,味道鲜香麻辣。 吃这道菜的时候,客人要从磁盅中随意抽取竹签,与去寺庙抽签有异曲同工之妙,方云宣又让人在红纸上写下各种吉祥话,吃完竹签上的食物,再看看红纸上的吉祥话,取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。人人吃了都说又好吃又有趣,这道菜一推出便大受欢迎,只要是到食锦楼吃饭的,几乎人人必点。 和吉祥如意上上签一起推出的,还有一道叫富贵饮的甜品。这菜极简单,就是将上好雪梨擦成丝,下进冷水里煮开,然后将苹果或柚子之类的鲜果切成小粒,跟雪梨一起煮上一刻钟,再调入冰糖即可。 菜是简单,却清热去火,正适合秋冬交替,天气干燥时吃,又与那道上上签是绝配,吃完一顿*辣的上上签,正好吃些清淡甜食解辣去火。这菜也颇受顾客喜欢,还有人专门来单买这道菜,说是家里的女眷特别中意。 这倒提点了方云宣,他看生意红火,有些客人来晚了,因为没有座位,只好另去别家。此时开分店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资本,不如另辟蹊径,从别的方向杀出一条血路。 方云宣派人打探,得知广宁府中还没有一家酒楼、饭庄是提供送餐业务的,这可是大好的机会,食锦楼生意太好,消耗不了那么大的顾客群,可白白放走了,方云宣又觉得不甘心。如果推出送餐上门的业务就不同了,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电话,不像现代订餐那样方便,可愿意打包回家吃饭的客人还是应该有不少,毕竟家里的环境舒服自在,又能和家人同享天伦,比在闹哄哄的饭馆里强得多。 就干就干,第二天方云宣便在店门口又立了一块牌子,上写“送餐入府”四个大字。 立刻就有好奇的过来询问,方云宣细细解释了,怕人们不接受,还道:“只要是广宁府内,全部免费送餐,味道方面各位也可以放心,绝对与食锦楼店内的饭菜味道相同。” 这倒是方便得很,能在家中吃,可比全家大老远跑到这里吃便宜多了。 开头几天,订餐的人还不多,每天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个两个,又等了几天,来订餐的人越来越多,甚至连离南城最远的东城,也有顾客派人来订餐入府。 方云宣算了算,送餐上门的菜比店里的菜成本高。 因为还有送餐的人工钱在里面,另外为了保证味道鲜美,食物不凉,送餐工具和菜品本身上都要多下很多工夫,比如上上签那道菜,吃的就是热和烫,如果你送到别人府上时凉了或菜都泡烂了,那还让客人怎么吃?吃完了人家不骂你,方云宣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。 这可得好好想个对策,方云宣特意让两个会简单厨艺的小伙计送餐。送上上签时,就让他俩把煨好的鸡汤和烫熟的菜分开两份盛好,等到了客人家中,重新将鸡汤用小泥炉煨热,再下进配菜,这样就可以保证这道菜入口时味道纯正,而且菜也不会软烂。
如此不必细述,每样菜都有每样菜的应对,总之一定要让每一个客人吃到最完美的菜肴。成本虽然高了一点,但是带来的回报还是极为可喜的,不只是金钱那么简单,连知名度也在短期内大为提升,原本食锦楼只在南城一带有名,可如今却是四城皆知,一时声名大噪。 方云宣高兴坏了,眼见着钱匣子里的钱越来越多,每日流水翻着跟头的往上涨,一月盈余从过去的一、二两变成了一二十两。 月底时给伙计们结了工钱,另外拿出五两银子,让人给贺双魁送去。 方云宣此时对贺双魁这个人既无好感也无恶感,给他送一份银子去,纯粹是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,只当花钱买个平安。 那日贺双魁不容方云宣拒绝,在店门口强拉着他结义,方云宣不想当众驳他的面子,这人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人,嘴里说的话只能信到五分,万一当众激怒了他,他领着这么多人跟自己死磕,方云宣可陪伴不起。如此只好随他去了,跪下撮土焚香,歃血为盟,便认下了这个大哥。 原本想着事情也就到此为止,可没想到,贺双魁还真有个大哥的样子,隔三差五就到食锦楼来转一圈,问方云宣可有什么难处,有事尽管开口,他一定全力相助。 方云宣倒纳闷起来,细想贺双魁与他结拜的用意。左思右想,怎么也想不通,自己一个平民百姓,又不能给贺双魁带来什么进益或庇护,与他结拜对贺双魁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呢。 头疼了半天,怎么也想不出结果,干脆也不去想了,也许贺双魁只是因为斗酒输了,觉得抹不开面子,所以才认自己当他的结义兄弟,这样传出去也不会太丢人。 能与贺双魁是友非敌,实在是再好不过了,从此食锦楼有鹤鸣帮这块大招牌护着,再也不会有无赖混混敢来这里捣乱,生意做起来也会顺利得多。 送钱的伙计去得快回来得也快,回来后就苦了脸,卫屈道:“师傅,以后有事别让我去鹤鸣帮成不成?” 方云宣奇怪,问他:“怎么了?钱送到了?” 小伙计一张小圆脸皱着,都快吓哭了。 贺鸣帮就在北城,那里做生意的多是茶馆、酒肆,还有青楼妓馆和赌坊,三教九流混迹于此,街面上的人又多又杂,爱找乐儿的和爱找事儿的都喜欢到那地方去。 小伙计哪见过那阵势,一进北城就傻了,眼珠子都不够用了,看哪都新鲜,好容易找到鹤鸣帮,还没进门就被门口几个面目凶恶的壮汉吓得腿软,进去也没见到贺双魁,把钱扔给老赵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。 方云宣听得直笑,小伙计不乐意,嘟嘟哝哝的:“师傅真是,偏心!我也能看着楠哥儿,陪他玩,为什么不让师哥跑腿,偏要我去?” 方云宣忙安抚,从柜子里抓了一把铜钱给他,笑道:“好了,好了,是师傅不好。” 小伙计捧着钱,这才有了笑模样,喜道:“谢谢师傅。我买糖葫芦给大伙吃!”说着话转身就跑,蹬蹬蹬上楼,欢叫着去找王明远和楠哥儿。 这孩子才十来岁,正是爱玩的时候,却整日被拘在饭铺里摘菜、洗菜,忙活乱七八糟的杂活,真是难为他了。 方云宣对新雇的几个伙计都一视同仁,只要想学,他就肯教,对手艺从来不藏着掖着,这些孩子都是穷苦人家出身,为了有一口饱饭吃,他们的父母才把他们送出家门学徒。方云宣没别的本事,就只有做菜比人强些,只要他们踏实肯学,他自然不会藏私,每月给他们一份工钱,年节时也备下年礼送去给他们的父母家人。 这是从来没有的,学徒时哪有给工钱的,能吃饱已经是好事了,有的人家不肯教学徒本事,连每日吃饭都要苛扣,哪有像方云宣这样大方的。几个小伙计感激不已,个个拼命干活,生怕方云宣不要他们了。 晚间杜益山回来,食锦楼已经下了铺楼,天也全黑了。 这些日子杜益山都在食锦楼里住着,没有再回杜家庄去。上次因为过继之事,他与杜裕安彻底闹僵了,这老顽固天天领着一大帮人守在杜益山家门口,就等着杜益山回来,好与他算算总帐。他们是闲得没事干,可杜益山却没那个闲工夫跟他耗去,干脆趁机搬到食锦楼住,一来可以躲开那个老顽固,二来近水楼台,也可与方云宣多多亲近。 杜益山不回去,韦重彦等人也想跟着搬出来,杜益山思量思量,府里没人看着不行,许姨娘虽然被他关起来了,可杜清元却还在,这人野心不小,没准就会趁乱生事。杜益山让韦重彦和老六等人继续留在杜家庄居住,看管府中事务,万一有个风吹草动,也可做到知己知彼。 韦重彦勉强答应,他也早烦那个鬼地方了。明明是个风景如画,温婉秀丽的水上小镇,可无端端却让人觉得憋闷压抑,住久了连气都喘不上来。 杜益山让他们再忍耐半载,过了新年,城外的山庄也就建得差不多了,到时兄弟们就能搬出来,随他一起到山庄居住。 ☆、第45章 知己相交杜益山进门时正与贺双魁走个对脸,两人都是一愣,贺双魁先躬身,笑道:“给候爷见礼!” 杜益山抬手虚扶一把,“贺老板客气!” 贺双魁对杜益山既畏且敬,早就听说他在边关鏖战十余载,杀敌无数,曾单枪匹马闯入敌阵,取上将首级。种种英雄事迹数不胜数,听得他的耳朵都起了茧子。 贺双魁自幼家贫,父亲烂赌好酒,把母亲活活气死了,他七八岁就出来混,混到如今三十七八,见过太多太多的阴暗和无奈。他不是没有挣扎过,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寻一份差使,踏踏实实的过日子,一次又一次的失败,告诉贺双魁这个世界不是只要努力了就有回报,有时你的付出会被人踩在脚底下,连狗屎都不如。 贺双魁敬畏杜益山,因为他骨子里比他坚强、强硬得多,在面对困境的时候,杜益山会向着目标不断前进,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改初衷。而贺双魁却向无尽的黑暗妥协了,他被别人欺辱,就反过来去欺辱比他更弱小的人,为了填饱肚子,他偷过、抢过,坏事做得越多,他对自己就越失望,人也变得更加阴郁、凶狠,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正常的世界里了。 两人进了食锦楼,贺双魁直奔方云宣,从身上摸出个银锭子,冲着方云宣就砸了过去,高声喝问:“你到底拿不拿我当兄弟,这是什么意思?寒碜我?我贺双魁混的再惨,也不稀罕你这五两银子的接济!” 贺双魁也没想真砸他,那银锭子擦过方云宣的衣角,狠狠磕在桌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 贺双魁是真气极了,他今日出门办事,回来老赵就将方云宣派伙计送钱来的事说了。 贺双魁一听就瞪了眼珠子,骂老赵道:“你也算见过钱的,怎么眼皮子还这么浅?那要是我亲兄弟,你也敢从他身上取利钱?” 老赵被骂得低了头,他也没想到贺双魁还真把方云宣当回事了,这么多年他们什么阵仗没见过,贺双魁心狠手辣,做事从不手软,但也有例外,那就是只要他看中的人,他就会手下留情。看来方云宣,就是那个例外。 方云宣也没想到贺双魁会发这么大的火,食锦楼生意红火,怎么说也有贺双魁的一分功劳,他是存了用银子跟贺双魁划清界线的心思,方云宣觉得贺双魁这个人太危险,不能轻易得罪,也不能靠得太近,每月送些银子给他,说白了还是对贺双魁心存顾忌,想花钱消灾。 杜益山就在贺双魁身后,贺双魁双拳紧握,肩背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,怕他一时性起,会对方云宣动手。杜益山悄悄往前迈步,想先发制人,出手制住他再说。 方云宣一眼瞧见,连忙摇了摇头,让杜益山不必理会,他自己处理就好。 杜益山轻轻点头,回身坐下,仔细盯着屋中的动静。 弯腰从地上拣起那锭银子,方云宣慢步上前,到贺双魁跟前,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,笑道:“谁说这是接济你的?食锦楼里生意好,这是贺老板这个月该得的红利。” 这是方云宣的托词,他总不能当着贺双魁的面说:我是怕你有朝一日回过味儿来,觉得跟我结拜实在是蠢到了家,然后恨我恨得牙痒痒,新帐老帐一起算,自己怕抗不住,所以才先送银子给你,希望你看在银子的份上,放过小弟。 贺双魁听了方云宣的话,却转怒为喜,他当了真,拿着银子问道:“真是红利?” 方云宣只好继续编道:“是。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结为异姓兄弟,那这食锦楼自然也有你一份,日后挣钱与否,也只好请贺老板与我共同担着。你别看现在挣钱,生意这事难说得很,运气不好,也许明天就能赔得倾家荡产,到时还要赔进许多,贺老板可别心疼。” 贺双魁又沉了脸,“你叫我什么?” 方云宣急忙改口:“贺大哥。” 贺双魁气也平了,他对自家兄弟从来都护短,便替方云宣算道:“你忙死忙活的,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?我虽没什么本事,一个月帮里也有百两银子的进项,这还不算青楼、赌坊这两处,若是加上,那就更多了。我不缺你这五两银子,红利的事哥哥心领了,以后还是别送来了,你现在正缺钱,还是留着给店里添补些什么,比较实在。”说着话就把银子又推回方云宣手里。
他说的真情实意,细细算来,竟全是为自己考虑,脸上的神情也极为真挚,不像做假。 方云宣十分动容,此时才相信他是真的拿自己当亲兄弟对待。不由赧然,怪自己小人之心,只因开头的相识实在不算愉快,就把一个人所有的行为都定了死刑,觉得他做的事都是别有用心,实在是辜负了贺双魁一番厚意。 抛开心结,方云宣也不再别扭、猜忌,收起银子,真心实意地道了谢,又留贺双魁吃饭。 贺双魁乐呵呵应下,也不客气,便点菜道:“上次你做的那道黄金虾球,还有那个什么上上签,也别忙活,就这俩菜就成,再拿一坛酒来,今晚好好喝个痛快。” 方云宣笑着答应,让杜益山陪贺双魁坐一会儿,他进厨房去张罗酒菜。 方云宣走了,杜益山便起身招呼贺双魁。二人对坐,小伙计送上茶来。 贺双魁对杜益山和方云宣的关系极为好奇,尤其是他不惜惊动人府,也要找到方云宣的目的。试探着问了问,也没问出结果,贺双魁不由暗骂杜益山:果然是在人场混过的,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。问了半天,一句有用的没有,真是服了。 杜益山也曾派韦重彦去打探过贺双魁的底细,不然他也不放心这个人接近方云宣。贺双魁这个人虽然是捞偏门出身,不过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、罪大恶极的坏人,他办事虽狠,手上却没有人命,为人也极讲义气,能算得上半个英雄好汉。 两个人喝着茶,聊着天,谈话还算投契。 等了一阵,方云宣的菜也做好了,除了贺双魁点的两样,还有一道烧茄泥和黄焖鸡。把菜摆上桌子,打横坐下,破开酒坛上的泥封,斟了三碗酒,分别递与杜益山和贺双魁。 贺双魁接了酒碗,大概又想起上回斗酒时的情境,笑问方云宣:“怎么样,再比比?” 方云宣还未答话,杜益山先道:“他身子不好,我与你喝!” 贺双魁顿时来了兴致,举起酒碗,“能与候爷一起饮酒,我家的祖坟也是冒了青烟。” 二人一饮而尽,又再满上,连饮十几碗,才算尽兴。 贺双魁摇手道:“不喝了,不喝了,上次就醉得几天不了炕,这回再醉,命都要短上几年。” 搁下酒碗,举筷吃菜,边吃边感叹,“兄弟你这手艺真是绝了。” “贺大哥喜欢吃,以后常来食锦楼就是,别的我管不起,做几个下酒菜还不成问题。” “果真?那我可顿顿都在你这儿吃了!” 方云宣笑答:“好。” 贺双魁高兴,话也多了起来,讲了许多自己的身世和鹤鸣帮里的趣事。 方云宣见他说得坦诚,不由劝道:“贺大哥别嫌我多事,我看你那讹人的买卖还是不做为好,到底不是正途。夜路走多终见鬼,这捞偏门的买卖虽然来钱容易,见利快,可其中风险也比别的生意大得多,做多了难免出事。” 此时心境已大不相同,方云宣是诚心相劝,杜益山也道:“若是怕养不起鹤鸣帮那些兄弟,大可让他们都到我的商船上帮忙,明年再添一艘商船,我这里正缺人手。” 贺双魁大为感激,从来没人劝过他这些话,更没人如此为他着想。 刀架脖子都不眨眼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眶,叹道:“我何尝不想抽手,广宁府里看似是鹤鸣帮一家独大,其实暗地里不知藏了多少家派系分支,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贺鸣帮这块肥肉,恨不得把我们吞吃入腹。这些年下来,我得罪的人不少,想杀我的人更多,如今有鹤鸣帮在,他们还有三分顾忌,若是鹤鸣帮这块招牌倒了,这些人片刻就得将我剁成肉泥,才能消多年积怨。” 事情如此复杂,实在大出方云宣所料,他并不懂帮派之间的事,但也知道凡是牵扯到利益的争斗,从来都是血淋淋的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实在不是他这个小小的饭铺掌柜能解决的事。 劝慰的话再也水旜不口,方云宣抿唇不语。 贺双魁笑道:“怎么?怕我死啊?放心!我找算命的算过,我命硬,面相凶,阎王小鬼都得怕我,我这命可长着呢!” 贺双魁故意说得轻佻,三言两语便转开话题。他的事太沉重,他自己都快不堪重负,何必水旜来再让方云宣和杜益山烦恼。他们与自己不同,自己在污泥里滚了半辈子,早习惯了,可方云宣他们却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,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水旜来,简直是污了人家的耳朵。 能有这样为自己着想的兄弟,贺双魁已经觉得满足。忙又说了些其他闲话,把这话头彻底岔开。 ☆、第46章 当局者迷三个人喝得尽兴,一直到定更天方散,方云宣送贺双魁出来,贺双魁还邀方云宣改日去青楼里逛逛。 杜益山一听这话就黑了脸,方云宣也不由苦笑,贺双魁推了方云宣一把,取笑道:“装什么正经?儿子都那么大了,难道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?” 方云宣见他已经半醉,脚下步履蹒跚,站都站不稳了,忙将他交给鹤鸣帮的兄弟,扶好了,送上马车。 贺双魁从车里探出头来,一脸坏笑,对方云宣道:“非把你拐去不可。你等着,我回去挑两个好的,好好调/教了,就来请你。春风阁,那可是广宁府里最大的逍遥地,你不去可别后悔!” 方云宣也不争辩,笑了两声,让贺双魁路上小心,放下车帘,看马车渐渐驶远。 送走了贺双魁,方云宣回身进食锦楼,杜益山跟在他身后,一直默然无语,方云宣觉得奇怪,这个人好像生气了似的,浑身上下的气压突然就低了,不用回头,方云宣都能猜到杜益山脸上的表情,一准是唇角微微向下垂,脸上越发冷淡,看人的目光里除了冷清,还有一种仿佛能透过肉皮看到人心里一样的犀利。 方云宣纳闷,这是怎么了?刚才还好好的。 他不说话,方云宣也不言语,进来四处查看了一遍,厨房里的灶头如果不封好了,晚上容易失火,每日临睡前,这里和门窗都是必须要检查的。 转了一圈,回到大堂,杜益山还站在原地等他,方云宣心中一暖,他以为杜益山早上楼去了。 两人并肩上楼,方云宣突然紧张起来,心跳加快,呼吸也乱了。 杜益山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在方云宣迈上台阶的时候轻轻扶了他一把,这次碰触短暂得方云宣几乎以为那是错觉。 心慌意乱地上了楼,一进卧房门,楠哥儿便扑了过来,没有找方云宣,反而一头扑进杜益山怀里。 方云宣有些吃味儿,自从杜益山住进来,楠哥儿这孩子就同他越来越亲近,现在连他这个爹都得靠边站,在楠哥儿心目中的地位,恐怕已经排在了杜益山的后边。 方云宣板着脸训楠哥儿道:“怎么还不睡?” 楠哥儿比去年时活泼多了,食锦楼里的伙计都是些半大小子,都能陪着楠哥儿一起疯玩。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能吵翻天,楠哥儿也为家里多了这么多小哥哥而高兴不已。 楠哥儿趴在杜益山怀里,白嫩的脸蛋上晕出两团粉红,他笑嘻嘻的,叫了声:“爹爹。” 方云宣心都化了,哪还舍得再训他,抱过来亲了亲,问他有没有乖乖洗漱。 楠哥儿搂着方云宣的脖子,仰着脸眨了眨眼,含糊道:“嗯。” 楠哥儿不爱洗澡,遇水就闹腾,这屋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宠他的,楠哥儿稍稍露个不高兴的样子,谁也不敢勉强他,这孩子又聪明,试了几回,知道这招有用,一到洗澡的时候就故意撒娇,要不就是可怜兮兮的瞪着一双泪眼望着人。偏偏他长得漂亮可爱,这样一副模样,谁见谁心软,只好由着他的性子,有时几天不洗澡,王明远他们还帮着楠哥儿瞒着方云宣,不让他知道。 可这事哪能瞒得了人?方云宣搂过楠哥儿,在他发顶上闻了闻,回手就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两把,“小骗子!” 楠哥儿咯咯直笑,直往方云宣怀里钻。方云宣也笑了,打了水来,重新给孩子洗了澡,然后哄他上床睡觉。 杜益山早已收拾好了,半靠在床榻上看着他们父子两个一时笑,一时闹,心中只觉温暖。方云宣抱着楠哥儿回来,杜益山往里挪了挪,腾出地方让楠哥儿躺下。 楠哥儿刚刚躺下,不知想起什么,一骨碌又爬了起来,翻到杜益山肚子上,滚了两滚,问道:“杜叔叔,我香不香?” 他刚洗了澡,换了一身棉布里衣,热乎乎、软棉棉的,杜益山其实并不喜欢孩子,孩子和女人对战场上的男人来说,就意味着软弱和麻烦。他对楠哥儿好,最初也是因为方云宣的关系。可慢慢相处下来,杜益山才发现,原来这些麻烦的小东西也有他的可爱之处,甚至可以治愈你的心灵。 好容易哄楠哥儿睡着,两个大人都累了一头的汗,今晚楠哥儿特别兴奋,非让方云宣和杜益山给他讲故事。 这可难坏了两个大人,方云宣自幼就是孤儿,祖父年纪大了,能照顾方云宣的生活,却不能细致到连睡前故事都想到的地步。方云宣长到这么大,活了两辈子,也没听过什么睡前故事。 杜益山就更别提了,母亲对他很好,好到不像母亲对儿子,而更像是对待一种自己毕生的寄托和期望,她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神情望着自己,对他嘘寒问暖,所有她认为有危险的事都不让杜益山做,每日守在他身边,盯着他的一举一动,让杜益山感到绝望而压抑。
楠哥儿还等着呢,左边瞧瞧,右边看看,盯得方云宣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,方云宣硬着头皮编了一个:“从前有一只羊……” 一句话没有说完,杜益山就笑了出来,也不知怎么,就是觉得这句话好笑得厉害,他大笑出声,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。 方云宣看得直发愣,杜益山不是不会笑,只是从来不会像这样笑。他的笑容总是清清淡淡的,笑意像是只浮在脸上一样,从来不会到达他的心里,不是说那笑容不真诚,只是多了几分刻意,好像只是为了满足别人,他才会笑的。 看着笑得肆无忌惮的杜益山,方云宣的心情也快活起来,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:“小羊有三个兄弟……” 楠哥儿听得认真,不时问几句后来怎么样了,方云宣越编越离谱,把他听来的各路神话传说、童话故事拆开来汇总在一起,又加了点英雄好汉除暴安良的戏码,这四个羊兄弟一路披荆斩棘,最后终于打怪成功。 连杜益山都听得入迷,楠哥儿睡着后,就问方云宣这是哪里的故事,他怎么从来没听过。 这都方云宣前世听来或看来的,杜益山到哪听去,支吾道:“我顺嘴编的,哄孩子罢了。” 杜益山又笑起来,想起刚才方云宣说的一本正经,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,竟连自己都唬住了。 两个人都走了困劲儿,怎么也睡不着,干脆压低声音聊天。 方云宣对此情此景着实有些疑惑,杜益山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,是真的当了知己,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,他一点都猜不透。 两个人睡在一张床榻上,按理说该是亲密无间的关系,可他们就这样睡了十几天了,方云宣对着杜益山时,还是有几分局促和紧张。 方云宣知道自己动了心,不然也不会这样心慌、不安,既想和他呆在一起,又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,惹他厌弃。 杜益山也同样着急,他与方云宣的关系毫无进展,赖在食锦楼里这么久了,却还是没有向方云宣表明心意。 他才知道开口说喜欢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一件事,几次觉得机会合适,憋了半晌,最后水旜口的话却都变得面目全非,与他最初的目的差了十万八千里。 杜益山彻底犯了难,愁了许久,最后也没把话说清楚。原先只是朦胧有个好感,杜益山对方云宣还能讲个战术战略,慢慢接近,然后徐徐图之。如今已经确定想要与此人相伴一生,他却真是什么招数都使不出了。 彼此想着心事,话也说得少了,偶尔一句,倒更像是在敷衍。 方云宣干脆合上双眼,想干脆装睡算了。杜益山却突然开口,询问问方云宣过年时有什么打算。 方云宣睁开眼,看向黑暗中的杜益山,笑道:“还能有什么打算?我和楠哥儿一起过。中秋时就是这样,我们父子上街闲逛,然后回来吃了一顿好的,应个景就是了。” 杜益山顿了顿,才道:“今年也许不同,多了一个我,怎么也要热闹些。” 方云宣一愣,听杜益山的意思,这是要在食锦楼长住了? 杜益山家里的事方云宣知道个大概,那样复杂的家族关系,方云宣是没法理解的,他家里人口简单,祖父也是好静不好动,亲戚间很少走动,他实在不能想像一个小镇里都是同一个宗族的人居住的情景,更不能想像这些人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封建大家长的感觉。 总之不会是愉快的。也难怪杜益山厌恶杜家庄,会搬到食锦楼里躲清静了。 原本想着他不会长住,最多两个月,城外的山庄建好,过年之前杜益山就会搬出去了。方云宣没想到他竟会想留在食锦楼中,与他们父子一起过年。 心中哪能不高兴,方云宣忙应道:“好啊。是该热闹些。我多准备些吃食,把重彦和老六他们也叫来,大伙一起过年。” 杜益山暗自苦笑,好不容易想了个婉转的说法,方云宣却没理会,反而还转到过年上去了。 算了,还是照过去的老法子,慢慢接近,徐徐图之吧。 ☆、第47章 辞旧迎新年终盘帐,食锦楼盈利颇丰。 年底时客人来的渐渐少了,来这里做买卖的客商们早赶在年前回乡,与父母家人团聚,在广宁常住的,也要开始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,很少有出门会客的。 腊月二十六,食锦楼正式挂了歇业的牌子,给伙计们结清了工钱,又给每人都封了压岁钱,让他们回家去过年。 几个伙计乐开了花,方云宣出手大方,除了工钱,还一人给了二两银子和一小袋银锞子做压岁钱,此外还有些点心、熟肉、新鲜果子,满满当当地装了一篮子,堆放在车里,说是让他们带给家里人的。 小伙计们长这么大都还没坐过马车,走时都掉了眼泪,连说:“师傅,你可别不要我们,过了三十我们就回来,你可别雇别人!” 方云宣笑道:“不用急。十五之前也没什么客人,你们安心过年,过了十五再回食锦楼里帮忙就成。” 伙计们连声答应,又跟楠哥儿道了别。方云宣嘱咐车夫稳当些,务必把孩子们送到家里。 车夫也少见这样的老板,笑道:“您这掌柜当的,比他们亲爹娘都上心。成啦,我一定送到,放心!”一甩鞭子,驾车扬长而去。 腊月二十七这天,韦重彦等人都来了食锦楼,一进门就喊道:“不走了,不走了,云宣,把你家好吃好喝都拿出来!” 方云宣让众人进来,一看,二十几个兄弟全到齐了,忙派活儿:“要吃的容易,可不能白吃啊。重彦领两个兄弟去把楼上楼下都打扫一遍,老六帮我把鱼和肉都收拾了,其余兄弟也别闲着,摘菜,劈柴,挑水,自己拣一样干去!” 众人都笑,“云宣这才做了半年掌柜,使唤起人来就有模有样的,这要再做几年,我们都得成了他手里的小伙计了。” 说笑一阵,各自去干活,没人敢使唤杜益山,方云宣也不敢,看了他两眼,把楠哥儿往他手里一递,“楠哥儿和杜叔叔玩会儿,爹给你做好吃的去。” 楠哥儿牵着杜益山的手点头,等方云宣走了,一大一小悄悄跟进厨房,看方云宣忙活。 过年是大事,不管家里是穷是富,都会把各样吃食尽量准备得丰丰富富,再用红纸盖上,为着讨个好彩头,明年能为家里多添些喜庆红火。 方云宣手里的钱宽裕就从来不会省着,钱只有花了才叫钱,如果一味省着,攥在手心里,那只能叫纸。 今年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过年,东西自然要多准备些。牛羊肉自不必说,广宁府守着港口,海产极多,鱼虾又多又便宜,方云宣特意多备了些,过年时吃个海鲜火锅,或熬个蛤蜊汤都是好的。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,贺双魁递了请柬过来,请方云宣和杜益山去鹤鸣帮饮宴。 方云宣接了请柬,应下正月初三一定到。 转头又看杜益山,问他可有空闲。这几日递拜贴、请柬给杜益山的都要把食锦楼的大门挤破了,每天一大撂,方云宣都替他愁得慌,这么多,亏他有那个耐烦心去应付。 杜益山算了算,除去除夕这天要回杜家庄祭祖,其余几日拜会几家生意上有来往的客商,再到广宁知府那里走一趟,剩下的那些尽可以推了,时间上还算宽裕。 当即便应承下来,水旛三晚间一定去鹤鸣帮叨扰。 老赵领了回话,又递上一份礼单,说是贺双魁送与方云宣的年礼。 方云宣打开一瞧,礼单备得还算体贴,没有什么吓死人的贵东西,都是普通百姓间礼尚往来常用的。 方云宣松了口气,他还真怕贺双魁送他的东西太贵重,他回不起,那可难看了。 收下礼单,让老赵替他道谢,又封了红包给他。 老赵这才出门,回鹤鸣帮去复命。 腊月三十一早,杜益山先回杜家庄祭祖,期间生出不少事端,一直耽搁到午后,他们才从杜家庄出来。方云宣一直在食锦楼中等到未时,才看见杜益山等人进了街口。 进门来众人都是一副笑脸,刚才的不快谁也没有多提。方云宣也没细问,只招呼大家快进来,吃茶喝酒,等着吃他做的团圆饭。 今年的新年对方云宣来说意义非凡,食锦楼开张半载,他在这个世界终于站稳了脚跟,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,也有了日后为之奋斗的目标。 人就怕没方向,没方向就容易迷失,迷失后就会彷徨,恶性循环往往会把一个人磨得再也没有斗志。 如今却不同了,方云宣每天都在为食锦楼忙碌,辛苦却也满足。明年攒足了银子,他就可以再开一家大点的店铺,经营好了,以后还要再开分店。一步一步,方云宣早已计划妥当,他要用自己这双手,让他和楠哥儿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。 杜益山等人围坐桌旁,一桌坐不开,就把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,挤在一处,饮酒说笑,恣意快活。 韦重彦和老六去厨房里给方云宣打下手,听见外面闹哄哄的,兄弟们猜拳行令,喝酒喝得热闹,不由眼馋,时不时就往外面瞄一眼,恨不得立刻就跑过去与兄弟们一起玩乐。 方云宣笑道:“你去吧,都是些现成的,我重过一遍油就成了,这厨房小,人多了连身都转不开,你和六哥都出去吧。省得碍事。”
韦重彦和老六一听,客气道:“那哪行?”眼睛却直瞟外面,心早飞了。 方云宣好笑起来,推他俩出去,“真不用你们。玩去吧。” 韦重彦早呆烦了,让他抡刀还差不多,你让他抡锅铲子,这不难为他。当即不再推让,笑拍方云宣:“好兄弟,回头哥哥请你喝酒。”说着话放下手里的铲子,扯掉围裙,撒脚就跑。 老六见韦重彦跑了,挠了挠头,冲方云宣笑了两声:“兄弟,你受累啊。”也跟着跑出了厨房。 外面早闹翻了天,二十几个人或坐或站,开始还好好饮酒,玩到最后,全兴奋起来,三五成群聚在一块,掷筛子猜大小,划拳斗酒,闹成一团。 杜益山抱着楠哥儿坐在一边,刚剥了两个花生喂他,就见韦重彦和老六从厨房里跑了出来,扎进人堆儿里玩闹起来。 杜益山皱了皱眉,便对楠哥儿说道:“我们找爹爹去可好?” 楠哥儿使劲点头,外面太乱了,孩子烦得慌。 进厨房一看,果然见方云宣一个人忙得一头是汗。 杜益山放下楠哥儿,拿过方云宣手里的鱼肉,道:“我帮你。” 方云宣吓了一跳,他都不知道杜益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“不,不用了。” 杜益山不理这话,提起菜刀,问:“怎么切?” 方云宣突然想在破庙中时,杜益山也是这样突然出现,干净利索的收拾了那条死蛇,解了自己燃眉之急。 这个人总是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帮自己。 一丝情绪慢慢萦绕心头,方云宣默默体味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,与前世时不同,那是比暗恋更加明确的欣喜和快乐,让他忍不住扬起笑脸。 杜益山也是一愣,方云宣突然笑了起来,那笑容一点一点扩散开来,将他不很出色的五人衬托得柔和、美好,像镀了一层柔光一样耀眼夺目,杜益山不由恍了心神,心头翻起热浪,忍不住上前一步,想把眼前的人拥进怀里。 “爹爹,你脸红了。” 楠哥儿突然出声,屋里的两个人才回过神来,都弄了个大红脸,方云宣转身出门:“我看看外面还少什么……” 杜益山也胀红了脸,瞪着楠哥儿,捏着他的脸蛋,恨道:“都是你坏事!” 楠哥儿咧着嘴,笑嘻嘻的倚进杜益山怀里,又问:“爹爹为什么脸红?” 杜益山无言以对,往楠哥儿嘴里塞了个红枣,堵住这张多话的小嘴。 吃过年夜饭,众人上街放烟火,楠哥儿抓着两个地老鼠,从方云宣手里接过一截香,就去点地老鼠上的捻子。哧溜一声,老鼠尾巴上冒出一溜青烟,跟着火花四溅,地老鼠发出一声尖啸,贴着地面在地上来回转起了圈子。 楠哥儿看得有趣,忙去点另一个,又拉方云宣看。 方云宣也没想到这个世界做烟花的手艺如此精湛,这地老鼠物如其名,做得跟真老鼠相似,只比真老鼠略大些,外皮也不是灰的,而是用五颜六色的彩纸贴在竹制的骨架上,尾巴处留下一个长长的纸捻,拿香点着,就会满地乱蹿,十分好玩。 方云宣看楠哥儿玩得高兴,便也拿了两个点着,和楠哥儿的老鼠比谁的快。杜益山在一旁看着,偶尔用脚扒拉一下,帮楠哥儿赢了方云宣好几次。 韦重彦和老六等人接连点了十几挂响炮,又放了一个满天星,这才觉得过瘾,纷纷回来洗手,准备等着城外的寺庙鸣响钟声。 天色已近子夜,各家各户都在团圆守岁,食锦楼里安静下来,闹了一天,众人此时都是又满足又疲倦。 钟声鸣响,辞旧迎新,一声一声悠长沉稳的钟声过后,众人吃了饺子,又饮了屠苏酒,一直守岁至天明。 ☆、第48章 长辈提亲众人守岁,熬了一晚,到天明时才胡乱歇了一会儿,起来洗漱了,吃了午饭,杜益山还要赶回杜家庄给伯父拜年,便问方云宣今日可还有事要忙。 新年里食锦楼不开业,方云宣无事可忙,有大把空闲。杜益山便邀他一同回杜家庄,去伯父家里过年,免得他们走了,剩下他和楠哥儿孤单冷清。 方云宣觉得不妥,便婉拒道:“你们一家子相聚,我一个外人掺和什么?还是算了。” 他若不说这话,杜益山也许不会勉强他,可方云宣这句“外人”一出口,杜益山听了就觉得刺耳得很。当下命韦重彦备马车,也不容商量,抱起楠哥儿,拉了方云宣就走。 上了马车,吩咐一声:“稳当点!” 韦重彦等人各自上马,一行人前呼后拥,径直往城外去。 出了城便向右拐,直奔杜家庄。下了马车,改走水路,方云宣上了船,才问道:“这是去哪儿?我竟不知道广宁府外还有这么个地方。” 杜益山瞧他一眼,心中有些无奈,“这是去杜家庄的水路,从广宁走旱路也能到,只是绕的路多些,不如水路顺畅。” 两人再无多话,去杜家庄的水路走不了大船,多是这种能坐三五人的小船。这条船上只坐了方云宣和杜益山两个人,他俩中间还夹着一个楠哥儿。两个人都是一肚子心事,彼此猜测着对方的心思,倒弄得烦躁不安,只有楠哥儿扒在方云宣腿上,顾自玩得高兴。 杜益山坐在船里,望着船舱外波光粼粼,不由想起昨日回来祭祖时,杜氏族长杜裕安将他拦在祠堂之外,不让他进去祭祀祖先,还将他备下的供物全部扔了出来,说要将杜益山逐出杜氏宗族,从此再不许他踏进杜家庄半步。 众人都料不到他此时突然发难,全都愣在当场。最后还是杜益山的伯父出来解围,指着杜裕安的鼻子骂道:“你个老杂毛,大过年的跟孩子耍什么横?你不认他?你也配?益山是长房嫡孙,你个三房出身的老家伙凭什么指摘我们长房嫡系的孩子?去!去!去!快点祭了祖宗,我还等着孩子们给我磕头呢。” 杜裕安不忿,刚要回骂,伯父便指着满地的供品惊叫道:“好啊,皇上御赐的东西你也敢扔?你睁眼瞧瞧,这些供品上还用黄绫缎子裹着,上面有‘皇恩永赐’的印记,这你都敢扔,我看你是活腻歪了!” 杜裕安的冷汗都下来了,低头一看,果然,刚才被他扔出来的供品上都用黄绫缎子包裹,上面还有礼部的印记,一看便是当今万岁御赐下来的。 杜裕安心里明镜似的,他虽能在杜家庄里称王称霸,可一旦出了这里,他连个屁都不是,别说皇帝,就是广宁知府他都是得罪不起的,如今一时气愤,竟然把皇帝赏的东西扔在地上,那可是大不敬之罪,弄不好要杀头的。 杜裕安越想越害怕,整个人抖成一堆儿,伯父也不再吓唬他,领着杜益山进了祠堂。他是长房嫡系中辈分最高的,在杜氏家族里极有威望,他说了话,其余人自然没有二话,大过年的谁都想快点祭祀完,好回家去过年,谁也不想惹不痛快,纷纷跟着进了祠堂,把杜裕安一个人晾在了外面。 杜裕安气得倒仰,又急又怒,吹胡子瞪眼了一气,祠堂里礼乐齐鸣,祭祀已经开始,由杜益山的伯父执爵奠酒,焚了表礼,领着子侄们向神主牌位磕了头,再由长一辈的婶娘、媳妇们奉上各样祭祀用的瓜果、菜品,又焚了香,磕了一回头,众人退出祠堂。 杜裕安突然发现,原来没了王屠户,大伙也不一定会吃带毛猪。没了他这个族长,杜氏宗族也一样祭祀祖先,一切有条不紊,丝毫不乱,他这个族长竟是个摆设,有没有一个样。 不由大受打击,回去就病倒了,全家上下忙着煎汤奉药,侍奉榻前,愣是搅和得一家人连年都没过好。 杜益山的伯父单字名霖,年过六旬,是位忠厚长者,杜益山少年时就与这位伯父十分亲厚,比起亲生父亲来,杜益山打从心里更尊敬这位鼓励他走出家门的伯父。 到了杜霖府上,众人下船,拾阶而上,进了府门,穿堂过院,转进花厅,杜霖早已等在厅堂里,杜益山撩衣下拜,给伯父行了大礼。 杜霖眼中泛了泪光,当年的稚气少年已经长成,杜益山仪表堂堂,英武不凡,他父母泉下有知,一定也深感安慰。如今这孩子身边没了长辈,就只有他这个嫡亲的伯父,他可一定要替他父母好生照看他才行。 搀扶起来,拉着杜益山笑道:“快起来,年年都是这一套,以后你还怕没得磕啊。” 杜益山也笑道:“礼不可废,侄儿多年不给伯父磕头了,应该的。” 说了两句闲话,杜益山就让方云宣过来见礼。 方云宣也依晚辈之礼给杜霖行了礼,开口叫道:“伯父。” 杜霖打量眼前的人,心道:模样是差点,不过举止得体,穿戴也不俗,像个读书人的样子。 让方云宣起身,彼此说了几句话,杜霖心里又添了几分好感,觉得方云宣儒雅、稳重,也不像时下的年轻人似的,一个个慌里慌里张,坐没坐像,长辈问句话,回答时也爱搭不理的,满肚子不乐意。 心里更加喜欢,让方云宣坐在自己身边,又命人奉上茶果。 楠哥儿也有样学样,众人落坐后,上前给杜霖规规矩矩地磕了头。 杜霖看见这样漂亮的孩子就喜欢,拉过楠哥儿,问他叫什么名字,几岁了,可曾读过书。
楠哥儿如今已经不再怯生,脆生生的答了,吐字清晰,小模样也是一本正经的,让杜霖更觉他可爱讨喜,命人备下一份厚礼给楠哥儿做见面礼,又亲自拿了一个荷包出来,塞进楠哥儿手里,“这是爷爷给你的押岁钱。” 楠哥儿伸手接了,又给杜霖行礼道谢,一举一动小大人儿似的,还真像那么回事,一屋子人都笑着看他,楠哥儿也没含糊,脸上的表情都没变过,可把大伙乐坏了。 众人说着闲话,转眼就到了晚上,杜霖留杜益山与方云宣吃饭,在花厅里备下酒宴,三人就坐,让韦重彦与老六等人也不要客气,一起坐下,共饮两杯才好。 席间杜霖提道,杜益山年纪也不小了,也是时候该娶个妻子,安定下来了。 “你的两个堂兄弟早都有了子嗣,你却还是孤身一人,我看着就着急,哪天我不在了,都没脸去见你爹娘!” 这话也是老生常谈了,每次杜霖见到杜益山,三句话不到就会转到让他娶妻的话上。 “你伯母已经托了媒人,给你物色了几位姑娘。咱们这样的人家,又不指着媳妇的嫁妆发财,大可不必挑姑娘家的家底是否丰厚,只找人品敦厚,模样又好,能跟你配得上的即可。” 杜霖笑眯眯地对杜益山道:“你父母不在,我就替你作主了。永兴绸缎庄家的小姐,你伯母去相看过,说这位林小姐长得天资国色,模样是一等一的好。过了年你就去林府提亲,批过八字,我和你伯母亲自去议亲,把这门亲事定下来。” 杜霖说得兴高采烈,对杜益山讲起这位林小姐如何美貌,如何知书达礼,女红针黹更是没得挑。 杜益山没有搭言,只是瞧着对面的方云宣。 方云宣心里像刀剜似的,一双手不停打颤。他急忙放下手里的酒杯,生怕一下失态,手里的酒杯就会失手滚到地上。 早该想到的事,不管杜益山与自己如何亲密,他也不该妄想能和此人相伴一生。他的身份决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,而方云宣的自尊,也决不允许自己卫屈求全,以男宠的身份留在他身边。 所以结果是早就注定了的,杜益山娶妻生子,而他则默默守着这一份爱恋了此残生,就像上一辈子一样。 方云宣唇边泛起一抹苦笑,脸色一下变得惨白,寒气从骨节里冒了出来,激得他周身发冷,直想颤抖。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,强迫自己不要当众失态。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苦涩,他再也装不下去,急忙端起酒杯,用袍袖掩面,一口苦酒咽进肚里,全都化成无限悲凉涌向了眼底。他眼眶通红,再放下酒杯时,眼角已经湿了。 杜益山看在眼里,心头一阵喜悦。若是方云宣毫无反应,面色如常,反而举杯恭喜他马上就要迎娶娇妻,那杜益山才要窝火加头疼。 杜益山高兴坏了,方云宣一向温和有礼,举止得体,从没有这样失态过。眼见他变了脸色,轻轻的打着颤,显然是极力忍耐才没有离席而去。心里只觉得这么多天的纷乱情绪终于有了进展,方云宣对自己有情,这一点已不用怀疑。 杜益山有心再拖一会儿,可一看方云宣失魂落魄的样子,心中就觉得不忍心,忙拦住伯父的话头,笑道:“益山多谢伯父厚意,终身之事我已另有打算。林小姐虽好,但恕益山不能从命。” 杜霖听后便有几分不快,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婚姻大事哪有你反对的份?” 也知道这话唬别人还行,对杜益山来说根本一点用都没用,他可不会因为你端出长辈的架子就乖乖听话,而且杜益山性子刚烈,他不同意的事,多半是成不了的。 杜霖愁了半晌,不由软了声调,又劝道:“林小姐是广宁府有名的美人,又是才女,书画双绝,多少书画大家都自愧不如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?你倒说说,放着这样的美人不娶,你想娶个什么样的?” 杜益山望着方云宣,心中笑道:“偏不娶那美的,要娶就娶那丑的!” ☆、第49章 表明心意这话杜益山还不敢水旜口,不然非把杜霖气死不可。杜霖要知道杜益山心里想的是什么,准会跳起来骂他:混帐!放着好好的美貌女子不娶,偏要和个带着小娃的男人胡混,简直是失心疯了! 杜益山态度坚决,一定不肯娶林家小姐,杜霖劝了半天,软硬兼施,杜益山还是不肯答应。杜霖也没了法子,娶媳妇这事别人也替不了他,当事人不同意,自己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。再说他也是一心为杜益山好,终身大事,总要孩子愿意才行,不然就算强迫他娶回来,小两口整日离心离神,日子过得不和美,他看着更糟心,还不如顺着杜益山的意思,让他娶个心爱的。 叹了好几口气,报怨一阵,杜霖自己将这话揭了过去,大过年的,别弄得不欢而散,换了话题,重新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,众人接着吃酒饮宴。 吃了晚饭,又喝了一回茶,杜霖让杜益山领着方云宣和楠哥儿去外面转转,杜家庄里每到过年都会唱大戏,十分红火热闹。 杜益山辞别了杜霖,一行人出了府门。沿着狭长小径慢慢往前走,前面已能听见锣鼓声响,眼前有几幢房屋挡着,远处什么也不瞧见,只能听到鼓点打得热闹激烈,一声一声,铿锵激昂,也不知是演的什么戏。 楠哥儿已经等不得了,拉着方云宣一路小跑,韦重彦等人也是爱热闹的,快步前行,急着赶去看戏。 杜益山有话想要问方云宣,便让韦重彦先抱着楠哥儿去看戏,他和方云宣走在后面,慢慢和大队人马拉开了距离。 方云宣的心思正乱,今日杜益山拒婚,让他心里突然燃起一丝奢望,他想表明心意,想对杜益山说他心中已经有了他。 会不会再被当成变态,然后被骂恶心呢? 方云宣害怕极了。多日相处,方云宣相信杜益山的为人,就算不接受他,起码也不会水旜这样伤人的话。可一旦表明态度,这个人也会对自己退避三舍,不说避如蛇蝎,恐怕也不会再像如今这样亲近了吧。 方云宣苦笑出声,他也恨自己,为什么不能像个普通人那样,喜欢一个女子,然后娶妻生子,过平凡的一生,为什么他天生就只能对男人有爱慕的感情。方云宣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向有什么错,他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真挚的,不含半点杂质,与男女之爱一样,是纯粹而美好的,也因此,他才不能忍受这样的爱情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践踏。 深夜寒凉,夜见陡起,一弯弦月高高的挂在天上,给这个寒夜更添了几分清冷、孤寂。小巷夹道里正是风口,夜晚的寒风呼啸而过,留下一串呜咽的轻响。 方云宣出来的匆忙,身上只穿了一件驼色对襟广袖长袍,白天一直在屋子里还不觉得,夜里出来,在寒风里走了一会儿,只觉寒风刺骨,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。 方云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杜益山看见,忙脱了身上的镶毛披风,给方云宣披在身上。 方云宣周身一暖,就被杜益山半圈进怀里,系绳结的工夫,杜益山先开了口:“我是个粗人,说话向来不会拐弯,有话我就直说了。” 方云宣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,心跳加速,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,连呼吸的频率都变了调。 他紧张的浑身发抖,结巴道:“什,什么?” 杜益山无奈看他,心中埋怨,到底是自己表现得不够明显呢,还是这个人故意装糊涂? 在爱情面前,方云宣只是比别人更加胆怯而已,即使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,他也会一而再的告诉自己,是他会错了意。为了不再被人伤害,他把自己的心包裹得太紧了。 “我心里喜欢你,想和你相伴一生。” 杜益山的话字字清楚,方云宣听在耳中,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 他愣在当地,直直地盯着杜益山的眼睛,想从里面找到些奚落、嘲笑。 没有。 方云宣看了许久,杜益山眼中都只有满满的柔情,那化不开的温暖仿佛都能透过那双眼睛,一直传递到方云宣的心里。 方云宣的心胀得满满的,他觉得满足,此生此世,能有这样一个人跟他真心实意的说一句“喜欢”,他已觉此生无憾,就算日后他们不能长相厮守,他也满足了。 方云宣细细体会着这份温暖,他把这份甜蜜的时间拉得很长很长,他背靠着墙壁,望着眼前的人,千言万语都已到了口边,却又被他强行压回到心里。 越是如此,方云宣越是冷静,他笑着点头,答道:“多谢杜将军美意。” 杜益山心中诧异,看方云宣的样子并不是不为所动,他明明是喜悦的,感动的,可为什么水旜话来,却是这么一副冷淡的样子。 不由问道:“你不信我说的话?我可以指天明誓!若此生有负于你,我……” 方云宣急忙拦他,苦笑摇头:“方某何德何能?今日能得将军这一句话,已是此生无憾。相伴一生这样的话,还请将军不要再提。” 杜益山急道:“为什么?我想与心爱之人相伴一生,有什么错?” 方云宣抬起头,望着幽黑的夹道,轻轻叹了口气,“请问将军,想怎么与我相伴一生?是让我以男宠的身份入你的将军府呢,还是要我一辈子无名无分,被你养在哪处偏僻所在,终日不见外人,等你娶妻生子后,日夜守在窗前,盼着你能抽空来看我一眼?”
方云宣不相信杜益山不会娶妻,这个时代不允许,他的家族也不会允许。现代社会尚不能宽容对待的事情,方云宣实在不相信在这个封建王朝里就能达成所愿。 他何尝不想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,可杜益山的身份太特殊,皇帝又时常盯着他的一言一行,没事还要生事呢,何况是要给人递现成的口舌。他真要答应了,杜益山定会受人诟病,起码也会被人说私德有亏。方云宣不想变成害人的祸端。 杜益山默默瞧着方云宣,问他:“说完了?” 方云宣刚要点头,杜益山已伏下身来,吻上了他的嘴唇。 杜益山心中恼恨,他气方云宣竟如此看他。连男宠都水旜来了,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样随意放浪的人? 刻意加大了力气,在方云宣的唇上啃咬吸吮,破开唇瓣,轻轻舔舐,唇齿相依,两人都有些动情,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也似乎随着这一吻渐渐消散。 “我说要相伴一生,自然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。什么男宠、娶妻,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话,休怪我对你不客气。” 杜益山恨恨出声,语调里还有些未及褪净的沙哑。 方云宣浑身都软了,扶着墙壁,骂杜益山混蛋。 “亏你下得去嘴!” 杜益山又笑起来,抬手点了点方云宣的脸颊,“你现在才知道你长得丑?平时看你自信骄傲,我还当你以为自己长得天资国色呢。” 说着又笑道:“你怕我下不去嘴,那以后都换你来,我双眼一闭,只等你来亲我。我这副俊俏模样,你总不会说‘下不了嘴’吧?” 方云宣又羞又气,他虽没与人欢好过,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,怎么也要比个古代人多吧,如此竟然被人调戏了,真真是火大。 刚才的烦恼被冲淡了许多,方云宣也不再别扭,大胆直言,“若你真能给我个堂堂正正的身份,哪怕要我随你一起上刀山火海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 杜益山又笑:“哪个要你去刀山火海了?心爱之人当然是要放在心坎上疼惜的,你只管安心等着,等我上门提亲,当着天下人的面娶你进我的归云山庄做少夫人!” 方云宣似信非信,这话说来容易,做起来可就难了,且不说历来没有先例,就只是人言可畏这一点,他就没有办法无动于衷。 试想如果你的亲戚、朋友,甚至是街坊邻居,都来指责你特立独行,与常人背道而驰时,有几个人能顶得住这份压力而不改初衷呢。 方云宣不知道杜益山有什么打算,只是看他胸有成竹,似乎心里早有了主意,便也不再自寻烦恼恼,只安心享受眼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甜蜜。 杜益山追问方云宣对他是怎么想的,方云宣又别扭起来,怎么也说不出口,憋了一阵儿,故意加快脚步,转身一溜烟似的逃出了夹道。 杜益山好笑起来,追了上去,几番逼问,终于从方云宣口中得了一句“喜欢”。 杜益山高兴不已,他可以为方云宣舍弃一切,只要他们两个心意相通,一切的难题他都能想法子解决。娶男妻这事虽然困难,但也不是做不到的,只要细细筹划,事情一定能得偿所愿。 ☆、第50章 请旨平叛杜益山早有打算,娶男妻这事听起来的确是匪夷所思,历朝历代也没有先例。可事在人为,如今只要请下一道圣旨,求当今万岁赐婚,那一切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。 至于这道圣旨要如何去请,杜益山已盘算许久,原本是想求内廷总管李忠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,再请自己的恩师,当朝首辅蔡明礼从旁相助,自己舍弃永定候的爵位,换来与方云宣的一纸婚书。可后来细细思量,觉得此路不通。 一来是这筹码太轻,皇帝未见得会答应。二来自己的老师是当世鸿儒,断不会允许他做出此等惊世骇俗的事情。恐怕到时蔡明礼非但不会帮他,反而还会多方阻拦,甚至会想办法除掉方云宣,一绝后患。到时事情没有办成,反倒跟自己的恩师反目成仇,岂不是得不偿失。 再说李忠那里,这人对自己的确是有些惺惺相惜,为此事开口求他,他八成也不会拒绝。可李忠毕竟只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奴才,他奉命行事,老实听话,皇帝对他还能留几分薄面。说白了,这样的人,是只能听令行事的,一旦他有了自己的主意,为外臣求情办事,以皇帝那样多疑的性子,恐怕会杀心顿起,多半是不会再留此人了。 这条路行不通,就要想别的法子。 杜益山烦恼了几个月,才终于想到了一条万全之策。说是万全,其实凶险异常,弄不好就要搭进自己这条命去。过去没有表明心意,杜益山还只是朦朦胧胧地有这个打算。如今已与方云宣心意相通,那这个打算就要开始付诸于行,真真正正的将它落在实处。 这一年多来,杜益山在广宁安分守己,从不做逾越之事,皇帝对他的忌惮之心也渐渐淡了。为安抚边关将士,不让一班老臣寒心,对杜益山的赏赐也接踵而来,隔三差五便派人来送些时新玩意,君臣关系倒比从前和睦许多。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,杜益山哪能不好生利用起来。新年过后,便找来韦重彦,亲笔写下一封书信,让他送去京城,亲自交到蔡明礼手中。 韦重彦曾任正三品副将,在京中还算有些人脉,杜益山算来算去,觉得他去办此事最为合适。 韦重彦不知信里写的是什么,接过书信,奇怪道:“如今好不容易离开京城那个鬼地方,做什么又要招惹他们?这信里写的是什么,候爷说清楚,我也好心里有数。” 杜益山坐在桌案后,没有答话,而是展开桌案上的一卷地形图,拿镇纸压平,伸手指着一处,问韦重彦道:“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” 韦重彦低头一看,笑道:“这可难不住我。这不是南缰的战略图么?将军指的这里,是南缰贼寇肖冠成的天王府。说来这人也是不知死活,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,偏要扯旗造饭,听说他勾结南缰土著,乱施巫蛊之术,当今圣上派去南缰平叛的将士有不少人被巫术所害,又仗着那里地形险要,山多林密,障气横生,小小的弹丸之地,朝廷派了二十万大军前去围剿,竟然几年都攻不下来。” 杜益山笑着点头,称赞道:“不错。我还当你安宁日子过久了,对这些朝中局势早就不关心了。” 韦重彦撇了撇嘴,挺起胸脯,满腔自豪,笑道:“咱们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,金戈铁马早揉进了骨血里。當争之事我不关心,可打仗的事却怎么也要看上一眼的。朝廷的砥报我可是次次都看的。” 不由又奇怪道:“这些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?如今我们都已卸下戎装,只是普通百姓了,候爷还拿南缰战略图来做什么?” 杜益山收起笑容,用手指点了点地形图上的红色斑点,沉声道:“我想请旨去南缰平叛。” 韦重彦吃了一惊,叫道:“好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回来,才过了一年的太平日子,候爷怎么又动起了这个念头?那皇帝过河拆桥,他有什么好处赏到了咱们头上?如今还要给他卖命去?” 杜益山安抚韦重彦坐下,将此举是何用意慢慢说给他听,又笑道:“我平定了南缰,为皇上换来江山一统,就不信还求不来一道赐婚的圣旨。” 办法是可行,若真的成事,别说是赐婚的圣旨,就算杜益山想要列土封王,皇帝也不会不答应。 长安国建国不久,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,北有七星岭外的胡虏肆虐,南有肖冠成雄霸一方,与朝廷南北对峙,分庭抗礼。 肖冠成与外族胡虏不同,他是皇帝的亲哥哥,正经的皇家血脉,南缰原本是他的封地,谁料他在京城时老实本分,一到了封地便凶相毕露,改了王旗,说自己才是正统出身,当今皇帝不过是一个小小婕妤的儿子,是逼宫造饭,逼死了老皇帝,才篡位当的皇帝。 此言一出,天下哗然,老皇帝一直未立太子,若论身份嫡庶,肖冠成的确是更为正统的继承人,而当今皇帝,不论出身还是长幼,显然都是不占任何优势的。 一时谣言四起,说什么的都有,而且越传越离谱,民心渐渐倒向了肖冠成一边,暗地里都说当今圣上篡位登基,有违天道。 为此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,这才平息了质疑之声。更恨远在南缰的肖冠成,发誓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断。 数年来皇帝一直派兵镇压,皆因南缰地势特殊,易守难攻,不仅屡攻不下,还累得朝廷损兵折将。本来杜益山驱逐胡虏,是攻打南缰最合适的人选,可惜皇帝生性多疑,又听信小人之言,去年愣是下旨让杜益山告老还乡,也不肯起用他去攻打南缰。 韦重彦眉头紧锁,且不说这事值不值当,只说其中凶险,就让人心惊胆战。 忍不住出言相劝:“候爷,云宣要知道也不会答应,您这不是让他为难?他要知道你用命去换一道诏书,心里得多难受?这事我不同意。我不去!” 韦重彦甩手将书信扔在桌上,回身坐在椅子上,怒目瞪着杜益山,不发一语。 韦重彦没想到杜益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,原本他就不看好两个男人在一起,如果只是一时相好也就算了,居然还想一生相守?简直是昏了头了。若不是这两人都是他打从心里敬重的,他早就跳起来骂娘了。
杜益山拣起地上的书信,轻轻抚了抚信皮上的火漆。 他何尝不知道这事凶险万分,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,这些又算得了什么。想到日后能与他白首偕老,不必偷偷摸摸,而是可以当着天下人的面,堂堂正正地牵起他的手,告诉人们,这是他杜益山的爱人。 杜益山深吸一口气,转出桌案,整衣敛袂,向韦重彦躬身施礼。 韦重彦大惊失色,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单膝跪下,急道:“候爷这是做什么?哎!我去,我去还不成!” 杜益山扶韦重彦起身,重又将书信交到他手里,“若不是我不能轻易离开广宁,这一趟也不用麻烦你了。” 韦重彦又愧又气,接了书信,收在怀中,恨道:“这话说得好让人寒心。属下一番好意,只是不想让你好心办坏事罢了。候爷放心,我既然应下此事,就一定办得妥妥当当,保命不容易,这送命的差事,你还怕皇上不答应么?” 一句话说得杜益山倒好笑起来,这话说的极是,去南缰平叛可是九死一生,打了几年,朝中大臣都打怕了,一提南缰就吓得哆嗦,如今朝廷无将可派,他的请愿书一到,皇帝只怕会乐得蹦起来,哪有不准的道理。 事情已经定了,杜益山二人细细谋划。这事不能急,皇帝疑心太重,若是太上赶着了,他又要怀疑自己的动机、企图,让蔡明礼从中周旋,缓缓的把这话递上去,这样才能万无一失。 韦重彦连说放心,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,这点谨慎还是有的。 杜益山又交待韦重彦先不要跟蔡明礼说他去南缰平叛的真实目的,一切都等他活着回来再说。这样一来,若是他真的不幸死了,也不必给方云宣添麻烦。 韦重彦已经气得没了话,憋了半晌,临出房门时才吼了一声:“你们两个就这样过一辈子又能怎样?非要那一纸婚书做什么,能当饭吃?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豁出去了,值吗?” 杜益山沉默片刻,这话他也多次问过自己,可答案十分肯定,因此才坚定了他请旨去南缰平叛的决心。 杜益山微微一笑,向韦重彦坚定说道:“只要能得偿所愿,自然是值得的。” 韦重彦彻底没了话,嘟哝着出了门,回屋中收拾行装,准备等城外的山庄建成后,就动身去京城。 ☆、第51章 新店开业时年二月,城外的山庄建成,杜益山带着韦重彦等人搬去山庄居住。 这山庄就在广宁府以北,依山而建。沿山脚修起一条宽阔大路,一直引到半山腰上的开阔处,入目便是高大的围墙,围墙四角设着角楼。绕过影壁墙就是仪门,仪门上挂着蓝地金字的匾额,上面是御笔亲书的四个大字:归云山庄。 杜益山开府之喜,各处纷纷前来道贺,就连皇帝都派人送了十二架岁寒三友的屏风来给杜益山添喜。山庄里连开了十几天的流水席,招待四方宾朋,山后就有一个天然围场,宾客们打猎、踏青,足足热闹了半个月,山庄里才渐渐恢复了宁静。 依杜益山的意思,是让方云宣也搬进归云山庄居住。还开什么酒楼、饭庄,累得自己苦哈哈的,也挣不来几个钱。杜益山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,自个儿的爱人就得靠自己养着,那才叫体贴、爱护。 方云宣却怎么也不同意,他一个大男人,有手有脚,为什么要靠人养?杜益山家里就算有座金山,他也不稀罕,钱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奋斗来的,他用着也不舒坦。 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,杜益山搬出了食锦楼,与方云宣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,如今又吵了架,更是磨不开面子再去找他。方云宣也觉得自己有理,死僵着不肯低头。两个人就这么耗上了,韦重彦和老六等人在一旁看着,都觉得哭笑不得,这两个人平素看着都挺大度的,怎么事情一到了自己头上,就全都犯了倔脾气。 看了几天热闹,韦重彦收拾行装,动身去京城。他是秘密行事,此行的目的也只告诉了老六。老六听后也是大吃一惊,不过细细想来,此事倒也极像杜益山的作风。交待韦重彦万事当心,京城不比广宁,他的急脾气一定要收敛好了,万不可鲁莽行事。 韦重彦一一答应了,这日起个大早,趁天还未亮,骑快马直奔京城。 韦重彦走了,方云宣也忙得不可开交,食锦楼生意红火,客流量大增,一间店铺已经支应不开,方云宣琢磨着是时候再开一家分店,分散一下客流量。 他心里已经后悔,几日不见杜益山,说不想念是假的,刚刚才心意相通,正该是甜得蜜里调油的时候,他恨自己说话太直,就算不想搬去山庄,也可以慢慢解释,何必一下把话说绝了,让自己没了退路。 心中不是不感激,方云宣长到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:“我养你。” 如此想来就更加悔恨,越想就越觉得是自己不对,越想就越不敢见杜益山。 方云宣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,他一头扎进开新店铺的事里,去牙行、招新伙计,想新菜色,此外还要顾着食锦楼里的大小琐事,忙得每天只能睡几个时辰。 最后还是老六看不过去,一句话点醒了方云宣:“你说你们俩较什么劲?你若真喜欢他,就算先服个软,谁又能低看你一眼。” 方云宣愣了愣,他从来没谈过恋爱,还真是不知道爱人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。不过老六说的有道理,既然喜欢他,就宠着他、让着他些又能怎样。 心中豁然开朗,方云宣做了几个精致小菜,主动去归云山庄登门道歉,找杜益山和解。 杜益山一见方云宣,哪还有什么气,又见他大老远地赶到山庄里来,还做了自己爱吃的菜,心里除了喜悦,就只剩下甜蜜,两人对坐饮酒,把话说开了,彼此有了体谅,感情也比过去更亲密了些。 三月时一切就绪,方云宣的新店开张营业。 这间铺面比南城那家大得多,地点也开在富商聚集的东城。这里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,消费水平也比南城那里要高得多。 方云宣在门面装饰上下了很大工夫,与过去不同,这间店铺用上好松木做了板壁、门窗,一律的雕花窗格,油漆彩绘,主色调以淡雅为主,不用大红大绿,而是改用深棕、淡青这些冷色调,只在显眼处添一两笔明快的鲜艳颜色,既不失稳重,又可以減少一些刻板。毕竟是吃饭消遣的地方,弄得太拘谨了,反而不美。 桌椅也一律用黄花梨木,杯盘碗碟也是成套的人窑骨瓷,一进店门正对着一副泼墨山水的大卷轴,两边门扉上雕着梅兰竹菊的镂空挡板,门扉后就是庭院,院子里种满花树,四时常开,客人坐在大堂里,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色。 方云宣想让这间店铺走高端消费,要想挣大钱,就要舍得下血本,这里的一切都要做到最好。美食美器美景,只要是进来的客人,都要让他们觉得多花银子也是值得的,这才算达到了目的。 为此忙了整整一个月,累得方云宣活活脱了一层皮,不过总算没有白忙,新店开张这一天,东城食锦楼里客似云来,还没到饭点,客人就挤满了大堂。 杜益山亲自前来给方云宣撑门面,他又下贴请了广宁知府和本地首富李大山来食锦楼中饮宴。人都有个从众心理,食锦楼刚开业就能请到三位本地的大人物来捧场,那一定是有它的过人之处。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,客人们纷纷前来试吃,一传十,十传百,又有过去的老顾客帮着宣传,食锦楼在广宁的声望一下子就传扬开来,甚至连临县都有人慕名前来。 新店与南城的不同,东城的这间食锦楼,菜色以精致为主,盛菜用的碗碟也是方云宣精心挑选的,大的只有手掌大小,小的不过两指多宽。菜品配色艳丽,装饰漂亮,让人看了都舍不得吃,每一道菜再取一个吉祥好听的名字,更抬了身价。就拿一道皮冻来说,只是换了一种做法,改了一个名字,价钱就比南城的足足贵了三倍。 能来这里吃饭的人非富既贵,也不在乎多掏这点小钱,只要菜好,能让请客的人觉得体面,他们给起银子也痛快得很。 东城食锦楼开张半个月,流水就比南城三个月的还多,方云宣高兴不已,只要这样的生意能维持一年,他就算在广宁彻底站稳了脚跟。 虽然日子过得忙碌不堪,方云宣却觉得甘之如饴,只是苦了杜益山,看方云宣忙得脚不沾地,心疼得要命,劝又劝不住,心里又恨又爱,只好将手边的事情推给老六去做,腾挪出工夫来帮方云宣收帐,拢帐,好让他多些时间去休息。 时光荏苒,转眼又过了一个月,东城食锦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,每日客流不断,方云宣也渐渐放开手脚,把南城的店铺交给王明远,自己只是偶尔过去看看,就连东城的生意也是如此,雇了一个可靠的老掌柜,把帐目往来等等杂事都交了出去,就连做菜这样的事,也差不多都交给了几个徒弟,方云宣只是在旁边指点一二。 此时方云宣还不敢彻底放手,等过上一两年,这些徒弟的手艺都有了长进,能独当一面,他就可以放心的做他的甩手掌柜,每日喝茶闲逛,快活渡日了。
杜益山请旨去南缰平叛的事自然是瞒着方云宣的,这话他一点口风都没露,方云宣也没处知道去,他对这段感情还是没什么信心,虽然抛下了一切顾虑,觉得能和杜益山多相处一天,都是老天待他不薄,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。 方云宣不安起来就可着劲儿的对杜益山好。每日三餐自不用说,顿顿都是他亲自做的,端到桌前,递到手里,只差像楠哥儿似的,喂给杜益山吃。 杜益山开始还觉得甜蜜熨贴,可后来就觉出几分不对劲,这好得也太过了,简直带了几分讨好的意思。不由生起气来,这个人对他难道就这样不信任,用得着这样刻意讨好,来试图留住自己的心吗? 杜益山有时恨起来,都想着干脆把他就地正法算了,有了肌肤之亲,也许方云宣就不会这样不安了,可几次临到事前,都被楠哥儿给搅和了。这孩子粘方云宣粘得死紧,一点空闲都不给杜益山留,有时想亲近亲近,都因为孩子在跟前,而要刻意避忌着。 杜益山实在忍不了,想拉个手都不成,这不是坑死人。不由下了狠心,思量着该给楠哥儿找个学堂,把他送出去读书,这样一来这个碍事的小家伙也就没空来搅局了。 把这想法跟方云宣提了提,方云宣点头道:“我也觉得楠哥儿该开蒙了,本想给他雇个西宾,可食锦楼里事忙,就耽搁了。” 杜益山想了想,笑道:“总把楠哥儿拘在屋子里死读书也不是办法,孩子大了总要出门,还是让他去哪家学堂里附学读书,多与人交往的好。” 方云宣觉得有理,便让杜益山帮忙打听,看哪家学堂里的先生是饱学之士,他好上门去送了束脩,求先生收下楠哥儿。 杜益山答应了,隔几日就有了回话,说是广宁知府家办的家学,学堂里都是马成安宗族中的孩子,人数不多,老师也和蔼,不会随意打骂孩子。 方云宣听了也满意,带着楠哥儿,跟杜益山拜会了广宁知府,递上礼单,说明来意。 马成安与方云宣打了两回交道,也知道他与杜益山的关系匪浅,当即便应承下来,让楠哥儿明日就到马家办的学堂里读书。 ☆、第52章 敌人上门清明时节春光明媚,归云山庄里的风景美不胜收。 方云宣跟着杜益山踏上石阶,遥望着对面山峰上开得如云霞一般绚烂多姿的花海。山涧中传来潺潺水声,一道瀑布倾流而下,点点水珠如同倾珠碎玉一般砸在一块巨大断石上。 方云宣难得有如此悠闲的时候,食锦楼的生意已不需要他多操心,楠哥儿也去了学堂读书,空闲的时间一下便多了起来,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与杜益山独处。 离瀑布不远有一个八角亭,小亭不大,立柱油着红漆,亭内绘有八仙过海的彩绘。杜益山让人在亭中的石桌上摆下茶果,一众家仆退到亭外,他与方云宣对面而坐。 杜益山穿着家常衣裳,一身玉色深衣,令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威严,而多了几分随意、洒脱,方云宣一面喝茶一面偷偷望着对面的人,心中只觉岁月静好。 茶最好是现泡现喝,方云宣用蒲扇把石桌上小泥炉里的火烧旺,陶罐中是现从山涧中取来的泉水,清甜甘冽,是烹茶的上品。烧滚了,倒在茶壶里,篦去头一道,再继上滚水,冲泡片刻,最后倒进青瓷茶盏里,递到杜益山手中。 “我泡茶的手艺不好,从前只是看人做过,现在有样学样,也不知味道如何。” 其实只要是方云宣亲手做的,杜益山就会觉得好。 端起茶盏,品了一口,脸上便添了一些温柔笑意,杜益山让方云宣也尝尝,“这是年前皇上赏下来的。你品品,看喜不喜欢。” 盛茶水用的茶盏做成荷叶形状,淡青颜色,胎质轻薄,轻轻一碰便发出悦耳脆响。茶盏中的茶汤色湛绿,茶香轻浮,入口后微微发苦,细品又有些轻轻淡淡的甘甜。 “是好茶。”方云宣搁下茶盏,“这可是专为进贡的,世面上很难买到,即使有,也都是些次品,不如这个味道纯正,茶质也比这个粗糙得多。” 杜益山闻言便叫过两个家仆,“你若喜欢就都拿去。”让人把家里剩下的茶叶都包好,给方云宣送去。 方云宣不由好笑,这个人总是这样,只要是他喜欢的,一定会立刻派人送到他手边,好像晚了一时一刻,就会卫屈他了似的。 心中感激,也不拒绝杜益山的好意,方云宣道了谢,又道:“我用这茶做一道点心,改日带来,算是给你的谢礼。” 杜益山笑道:“那我可赚了,如今这广宁府里,能吃到你亲自下厨做的点心的,恐怕也有只我和楠哥儿了。” 方云宣笑而不语,心中只道:只要你喜欢,就算要我天天做给你吃,我也是高兴的。 两人继续品茶,说了几句闲话,方云宣问道:“重彦走了一个多月了,怎么还不回来?可是有事耽搁了?” 杜益山手下一顿,笑道:“老师那里的事有些麻烦,重彦怕要在京城多待一阵子了。” 去南缰平叛的事一定不能让方云宣知道,否则他非翻脸不可。方云宣心中的爱情必须是双方对等的,你付出我也不能只等着索取。方云宣看似温和,骨子里却强悍、倔强,他爱一个人爱得深沉刻骨,是绝不会容许杜益山这样单方面的付出的。 杜益山太了解方云宣了,他要是知道自己兵行险招,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换取那一纸婚书,恐怕当即就会掀了桌子,然后骂自己“小看了他”。 有什么事都可以两个人一起去面对,既使是上刀山火海,方云宣也会义无反顾的跟着杜益山共同进退,这样被动承受下来的体贴和好处,方云宣是一定不会接受的。 支吾一句,杜益山便转移话题,“你晚间可还有事?不如留在山庄,同我吃了晚饭再回去。” 好在方云宣并未起疑,拿起一块云片糕,笑道:“晚上贺大哥要和鹤鸣帮的兄弟来食锦楼饮宴,我要回去招呼他们。” 杜益山有些失望,山庄建成,他有了自己的府邸,本该是喜事一桩,可自从他搬来这里,就少了许多与方云宣独处的机会,还不如原先借住在食锦楼时,能与方云宣朝夕相见。 下午方云宣便起身告辞,杜益山也跟着起身,换了衣裳,借口道:“我许久不见贺双魁,正想找他喝酒去。反正顺路,我陪你一起回去。” 两个人出了归云山庄,也不急着赶路,一路慢慢前行,玩赏沿途景色。 回到食锦楼时天已经黑了,大堂里刚刚掌灯,方云宣四下看了看,食锦楼中的客人不少,屋子里坐得满满的。 贺双魁早就到了,方云宣不在,他就让兄弟们先上楼,自己则斜倚在柜台前面和老掌柜聊天,东一句西一句正说得热闹,一眼看见方云宣进来,忙迎了上去,笑道:“好啊,你这主人好逍遥,让我好等!” 方云宣忙拱手,说笑几句,让杜益山和贺双魁先到楼上雅间里就坐,他去厨房看看,随后就来。 二人答应一声,刚要上楼,大门外面忽然走进一个人来。 那人进门来就咳嗽一声,高声喝道:“掌柜在吗?” 这一声又高又亮,屋子里的人都被吸引过来,客人们张望一眼便不作理会,方云宣却觉得这人不对劲,不由停住脚步,多看了一眼。 此人通身气派,只见他身穿一领团花锦袍,脚下踩一双粉底鹿皮靴,手中拿着一把竹骨折扇,走路时纸扇轻摇,步履潇洒,慢悠悠晃进了大堂,一张国字脸上神情跋扈,眼角都是向上吊着的。 食锦楼里的伙计一向嘴甜腿勤,看见客人上门,早有小伙计上前招呼:“客人,您几位?是坐大堂还是雅间?” 那人就站在门边,听了伙计的询问,连理也不理,伸手一扒拉,把伙计推了个趔趄,左右一望,瞧见方云宣后,便径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。 方云宣就是一愣,瞧这人的意思,似乎不像是来吃饭的,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。 方云宣未等那人到跟前,先抱拳拱手,笑脸相迎:“不知这位客人有何事吩咐?” 那人也是一愣,在他的印象里,凡是手中有点钱的人,都应该像他似的,拽得二五八万才对。方云宣的食锦楼虽然才开张,可每日的进帐却相当可观,如今也算得上半个富贵人士。如此有钱的人还能摆出一副谦和有礼的姿态,着实让他觉得诧异。 将方云宣从头上看到脚下,又从脚下看回到头顶,目光中微微带出些轻蔑,那人也露出一副笑脸,拱了拱手,回道:“说吩咐可不敢。在下陈兴,今日闲来无事,想找方老板讨一顿饭吃。” 方云宣一听“陈兴”这个名字,心里便明白了八/九分。 既然想在广宁府开酒楼,方云宣自然会了解这个行业内的所有竞争对手,对方酒楼的老板是谁,厨子有什么特色,菜品上以何见长,彼此间有哪些差距,这些是一定要了解得清清楚楚的,做到知己知彼,才能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城市里闯出一片天地,杀出一条血路。 这陈兴,就是目前食锦楼最大的竞争对手,聚仙居的老板。 聚仙居是除食锦楼外,广宁府里最大的酒楼。离食锦楼不远,聚仙居就开在东城鼓楼大街西边,和食锦楼只隔一条小巷,两家酒楼比邻而居,自从开业以来,为了抢客源,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