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此时此刻,我多么希望她能对我善意欺骗一下,不要那么直接和坦诚。她的这句话,就像是一柄华美而锋利的长剑,带着呼啸的寒风直接没入我的身体,我看着血液从喷涌到蜿蜒,最后干涸殆尽,在绝望中闭上眼睛,吐出最后一口空气。又像是一根尖锐的鱼骨,卡在喉咙里,任凭我咳嗽下咽,弄得自己涕泗横流,狼狈不堪,但依旧无济于事。
更可怕的是,这种痛苦并不是持续存在,能够让你在漫长的时间中去咬牙忍受和适应,它如同一层凝结于湖面,看似光滑平整,极其安全结实的冰面,让你从最初心惊胆战逐渐放松警惕时,突然脚下就传来猛烈的破冰声响,以及无数细小的裂纹。
我猛然意识到,自己是一个极其犯贱的人,很多时候了解真相,比完全不知情,其实要幸福得多。就用她远赴国外求学的事情打个比方,当你以为跟国内课堂一样,教室里呜呜泱泱几十号人,每个人都承受着到初入新环境的拘谨,需要慢慢熟悉和融洽时,她告诉你,这课堂上只有四个人,三个都是中国人。你小心打听,他妈的三个居然还都是男的。然后你再想着同在异乡为异客,同是天涯沦落人,弄不好彼此照顾帮扶,很快能走到一起时,她跟你说老师讲课很有意思,大家在课堂上就已经很开心——这像不像同事或者朋友给你发条链接,让你帮他抢火车票加速或者帮他砍一刀?
估计很多人看到这里,都要跳出来说这是多疑,是瞎猜,你得信任。
我信任你妈啊信任。
我们从家里出来,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,穿过一座低矮的人行天桥,最终抵达她之前提到过的烧烤店。典型四合院模样,红瓦青砖,装修得体面大气,服务员不合时宜的穿着白色衬衣与黑色西服,看上去颇为滑稽。
等菜上齐,我们各自要了两瓶啤酒。我的话已经很少,不是刻意,是的确不太想讲话。我没法敞开喝,但有点欠,有想借酒消愁的念头。
我的酒量跟心情有极大关系,我试过心情好,喝两杯白酒与数瓶啤酒,依然谈笑风生。也试过心情难受,两杯啤酒找不着北。最糟糕的一次,是直接喝到胃出血,吐完之后,口里全是血腥味,像吃了一盆猪肝,送到医院急救时连点头和摇头都办不到,护士医生差点以为我是喝的敌敌畏。
很明显这次恰好是后者。出门时,我脚步已经有些踉跄,为了不被她看出来,我不得不找些无趣的话题,去分散她的注意力,比如这路边停着的车,跟我们公司的一样,每次坐后排腿都撑不直等等。她也尽力配合,聊了半天她根本就不懂的车。
我在醉意中洗完澡,又在躺到床上的那刻清醒过来。
明天还有一天,后天上午就要回去了,我想着,这座城市,我怕是再没机会,也再不愿意来了。这个时刻,我对自己之前身处家乡时,始终念念不忘的“远方”,失去了任何兴致,觉得自己好累,我想我再不会坐很远的车,走很远的路,去看一个人,或者去窥一眼风景。从此无论山水,我亦再无热情。
第二天早上,她非要去我之前跟她提过的“798”,那是我高中最为喜欢的电视剧里,几位主人公待过的地方。这部电视剧对我整个人生都起到了极大的影响,以至于我如今对待爱情与友谊的绝大部分观念都来源与此,去那,对我而言犹如朝圣。
电梯缓缓下落时,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,这两天我们所有的行程,几乎都是我在来的路上带着兴奋,跟她说过的,我最想去的地方。而她,于这座城市而言,也是陌生的过客,她也不熟悉,也说过很多她想去的地方。
我刹时间头晕目眩。
她在迁就我。
她一直都在偷偷的迁就我!
八
这是她这几天当中,最开心的一天。我完全能感知到她内心的喜悦和新奇。我们在798的各类展馆里穿梭,从油画到涂鸦,从雕塑到陶瓷,再到唐卡,我们一路随意而悠闲的穿过各色人群,最后在一对站在围墙边上拍摄婚礼照片的新人附近停下。
“我发觉一件事,”她笑着对我说:“你怎么都不看美女啊?”
“我没看见美女啊。”
“这么多!我都忍不住盯着别人看,怪不好意思的。”
“好吧,我确实没看,我走路喜欢只盯着前面。”
我说的并非实话,人类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忍不住趋之若鹜,天性即是如此。我在街上目不转睛或是斜眼偷看某个漂亮的女孩子的情况,实在难以胜数。但奇怪的是,那天我的的确确没有关注过任何一位与我擦肩的异性,究竟是美丽还是平庸。也许是我下意识明白,只要稍微扭下头,就可以看到她的侧脸,而我对此毫无抵抗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