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清明,小叔离家快十年的时候,父亲和哥哥去上坟的时候,遇见了婶娘带着两个女儿在给祖父母和大伯父上坟,在祖父母坟头,婶娘嚎啕大哭,两个小妹抱着婶娘哭。婶娘性格刚强,小叔离家这么多年,从不见抱怨,辞掉了学校的工作,经别人推荐在圣经学院学习两年,然后到一个教堂里出任教主。作为我父亲,在他看来,因为自家小弟的原因,让弟妹受苦,怜惜两个小侄女,所以父母总会倾尽所有帮助婶娘一起抚养两个小孩。婶娘在小叔离家的几年里迅速地适应了“既当娘又当爹”的角色。清明过后没多久,母亲和大伯母一起找婶娘说话,母亲对婶娘说:“你哥(我父亲)的意思是,这么多年老张家对不住你,那个家伙不吭气就走了,估计是不打算回来了,你若想往前迈一步,再成个家,老张家不拦你,两个小孩我们抚养。你不用有什么顾虑。”婶娘不假思索地对母亲说道:“我哥说这话就糊涂了,我知道胜子(小叔的小名)不会回来了,你们也别找他了,我就和两个孩子一起过。你们都不用担心,日子该怎么过,还怎么过,我在心里就当成他已经不在人世了。”这么多年过去了,母亲总说她佩服婶娘的刚强,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,着实不容易。
小叔,因为自己的梦想,(其实我都不知道他的梦想是到底写一部完美的作品,还是青灯古佛,了此一生。)残忍地摧毁了家人的安逸。我不知道他在远方可曾有过不安。
人说“人间别久不成悲”,所以尽管想念,尽管也没有放弃寻找,可是这么多年,小叔还是慢慢地从我们心里淡了去。只是,我们知道那是结在父亲心上很难愈合的一个伤疤,所以小心翼翼不去碰触,因为生活逼着我们不断地,往前,往前……我们,没有办法把太多时间留给想念。
得知小叔的消息是在前些天,我利用休息时间回家帮母亲大扫除,从床底抽屉里翻出一个灰布包裹的包袱,因为好奇,所以忍不住拿出来看,一串印有佛经的木珠手链,两本手抄的经书,写着名字的平安符,开了光的玉石坠子。还有一张银行卡。经书里有封书信,有父亲的名讳,我顿时就了悟,是小叔给父亲的。我拿着东西冲下楼找父亲的时候,突然就哭了,那年,父亲占卜的卦相是很准的。小叔,他真地依着佛祖的召唤,了却了尘缘,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。我责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,父亲说,他活着就好。小叔托人送来了两个包裹,父亲把银行卡给婶娘的时候,婶娘固执地说,自己有一份就可以了,让父亲把那一张收好。小叔在南方的一个寺庙里做了主持,抄经理佛,做着慈善募捐。我想,小叔大概真地过上了自己向往,而祖母曾拼命阻拦的生活了。于他而言,或许是最好的,但我心中的恨意似乎在短时间内却无法消弭,在离家之前,若能做个好好的了断,或者是离开以后报个平安,都能被原谅。在两个女儿的成长中,他一直缺席着。婶娘迅速地衰老,父亲漫无目的地找寻,岂是你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平安便能慰藉?
父亲拿出两套红色内衣,给了我一个地址,希望我帮他邮寄,父亲喃喃地说:“今年也是你小叔的本命年,给他寄过去,让他穿上。”半晌不语,我看到了父亲作为兄长的良苦用心,只是这深情能否撼动小叔早已冷寂的心?我斟字酌句,对父亲说:“小叔遁入空门,万念皆空,应该看透生死了,过不过本命年意义不大。你从心里就把他送走吧。不用再去想了。他有自己的法号,有自己的佛祖要伺候,我们,现在对小叔而言就在尘缘之外。”父亲不说话,我看见,他的眼圈又红了。
小叔在给父亲的信上说他自己尘缘很浅,即使今后死去也不会回到家乡,也不想让家人去探望自己,所以今后便不会再联系,希望家人珍重。
我总在想,小叔是因为对梦想的妥协才遁入空门,还是果真做到了了悟才遁入空门的?大彻大悟后,可曾有丝毫留恋?抑或是佛教里宣扬的大爱精神牵引着他?其实此刻,尽管恨意难平,但我还是想要望着南方,隔空对小叔说声谢谢,父亲心中有很多痛,你的安好能抚平那些痛。今夜,父亲能够安然入睡了。诚如父亲所说,你活着就好。
古代,由于战乱和疾病,人的生命愈发显得脆弱,所以古人感慨说“父母健在,手足俱全,人生至幸。”这是一种极其平常的幸福,它被我们很多人忽略着,直到有了一点缺失,我们才会觉得痛心,人,有时候,真的是很迟钝的。走过的岁月,让我逐渐学会了深刻,我,从来不敢置喙血缘亲情的凝聚力和感召力。见,或者不见,念,或者不念,亲情总是相连。即使今生都无可能相见,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好,便别无他求。是啊,活着就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