篇一:山村小站之玉儿玉嫂全文阅读 玉儿嫂无删除全文阅读全文
父亲九十三岁,像燃尽的油灯,摇曳在生命的尾声里。
院外有个整石挖制的烫灶,用于过年时节宰牛羊祛毛。灶沿宽,干净,男人们喜欢坐在灶沿上乘凉歇息,摆哪家媳妇更漂亮。
父亲住院回来,每天都拄着拐杖挪到烫灶旁,坐在灶沿上,浑浊的眼睛望着小村的路口。
干瘦的母亲拉住父亲的枯手,像拔河一样要拽他回去:“冷,回屋去,你等谁嘛?”
“我谁也不等。”他用尽他那男人残存的力量,从灶沿上慢慢挪滑下来,蹲在灶沿旁的菜地旁,伸岀颤巍巍的手假装提虫。
母亲转过身,伤心地说:“你等她,她也不回来,她说了,咱俩死了她也不回来。”
母亲口中的她,指的是我二姐。
父亲是屠夫,高大,络腮胡,脸上横着一块刀疤。母亲说:“别惹他,我有时候都怕他。”
母亲婚后生了三个孩子,皆因七风夭折,母亲说奶水涨得像要炸裂,胸疼心也疼。
姐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,姐姐趴在父亲心口睡觉,直到二姐出生。
第三年,那个叫二姐的人岀生了。二姐干瘦,早产,岀生时仅有三两,哭声懒洋洋的。
“女孩,又是女孩,我要男孩。”父亲毫不隐讳地说,他那件猪皮衣服窸窸窣窣从院子青石板上踩过,从石板外的烫灶旁经过,他不愿进屋去看那个叫二姐的女孩。
父亲病了,住在镇医院不回家。刚住院他赶母亲:“你回家赶快把冬豆子收了,我可能就这几天了。我死也死在医院,免得家里年轻人的害怕。”
可住了一月,他非要回家。他只能吃几口饭,白天夜里开始用尿不湿,那个高大的男人变成了婴儿,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年龄与姓氏,但他每天都要去烫灶旁坐一会儿。
二姐从娘胎来就弱小。五岁那年的夏天,院子的麦捆堆叠成围墙,一盏晕黄的灯挂在屋檐下,母亲和父亲坐在麦堆里搁打着麦穗。二姐花着脸,蓬乱着头发,追逐着一闪一闪的莹火虫。父母打麦打到月偏西,二姐饿了,抓起麦杆嚼,嚼麦杆里微甜的汁水。父亲一脚朝二姐踢去,骂母亲:“你生的啥呀,一个小叫化子。”二姐摔倒在青石坝上,哭着抓起一把麦子走了。
他们收工时发现二姐不见,父亲撂下话:“憨痴痴的,死在外边好了。”父亲进屋呼呼大睡,母亲和姐姐打着火把,一路喊一路找,在烫灶里找到了二姐。二姐蓬乱着头发,蜷成一团睡在灶塘,像睡在母亲的肚子一般,她的嘴角粘着白色的嚼碎的麦粒。
一般贱长的孩子不易夭折,二姐长得很壮实,七岁就开始下田插秧。泥水没过二姐的裤腿,插秧是大人干的活,拉上一根绳子,一人一行,栽着后退。二姐矮小,裤腿浸在水田里湿漉漉的。大人们的手像鸡啄米,飞快啄着水田,一啄一棵秧苗。二姐人小,手脚慢,大人得站着等她,父亲抓起一把稀泥塞进二姐嘴里:“这么笨,只配吃泥巴。”二姐摇晃两下,坐进水田里,二姐惶恐地双手撑地,无奈田泥松软,她一头栽进水里,母亲将她拽起时,二姐哭不出声,惶恐得像待宰的羊,后来她说栽进水田时有濒死感。
二姐稍长点,姐姐念高中,我和二姐念小学。每天早晨,父亲把我的书包和饭盒挂在二姐瘦弱的肩膀上:“过河坎时,把你弟弟牵好,要是有点闪失,你挨饱打。”
二姐背着书包,紧紧地拽紧我的书,靠着河坎走,两个沉重的书包挂在她的双肩上,拖到脚后跟,一走一甩,像鞭子一样抽打她的脚跟。我走走停停,抓蚕豆花的蝴蝶,提荷叶尖上的蜻蜓,迟了,二姐就背着我小跑,到学校,她累得咳喘不止。有时,她用捡废纸换来的钱,在桥头小店里给我买颗嘎崩脆的水果糖我才肯走。二姐怎么也想不到,她帮我背书包的日子竟然是她最美好的日子。
五年后,二姐辍学在家,家里新添了两个弟弟,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,他不嫌男孩多,他喷着熏人的叶子烟,骄傲地说:“我老谢家,三个儿,将来九个孙。”